街上的杏花开了,它们其实分为两种。
1
王大杏推门走进“柔依依”鲜花店。外面刚下完一场小雨,灯光下的马路亮晶晶的,但没积水。汽车在红灯下排了几十辆,花店正好在路口,门前放一只竹编的花篮。
鲜花成束成捆戳在红塑料桶里。王大杏第一次到花店,茫然。
“您选什么花?送给爱人、母亲还是病人?”店里的姑娘快速问话,相貌显然没花那么好看,脸苍白。花上带着露珠,露珠不淌,花瓣上可能有看不见的小绒毛挡着。
“我……”大杏穿一件烟草色的咔叽布工装,他在车行给汽车打蜡,说,“和你们商量一下,我……”
“商量什么?”老板过来了,像退休老头,戴一副花布套袖。
商量……王大杏不知怎么把话说出来。“我……”他指着地上的花瓣,玫瑰花瓣像一个半圆的深红贝壳,还有白菊的花瓣,散落在塑料地板上,“这些花瓣你们还要吗?”
“你想干啥?”老板问。
“我想要这些花瓣,要是你们不要的话。”王大杏I着防雨绸兜子,里边叮当响,那是钢精勺子在铝饭盒里的声音,还有半个咸鸭蛋。
“你要花瓣干啥?”
王大杏当然不能说出缘由,他又不会撒谎,没准备。他眼瞅顶棚,说什么?做工艺品,不行;用花瓣粘墙,更不行。
“走吧。”老板开始撵,意思是你不说就不给。
我买。
“咋算钱?”老板问。
这也没想过,玫瑰每枝五元钱肯定太贵了。王大杏吸气,仿佛棘手。
“把电话留下。”女孩说,她好像是老板的女儿,一笑,比刚才好看了,店里没这么多花瓣,攒多了打电话告诉你。
“好,好。”王大杏点头,留电话。
女孩拿纸写:“你叫啥名儿?”
王大杏。
老王家是大姓。
杏树的杏。
“还有叫这名的?”
王大杏想告诉她,他爸是大夫,杏林是中医的别称。但没说,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听。
2
春节同学聚会,王大杏得知南郊有一座济慈医院,专门照顾临终老人。这是同桌林杰告诉他的。林杰虽然是市政府的处长,每星期都到医院做一天义工,三年了。
林杰看王大杏感兴趣,饭后开车带他去了医院。
那天刚下过雪,他们先扫雪,然后进病房。
林杰照顾三个老人,第一个是张奶奶。她瘦小,白床单里差不多看不到躯体。在一大堆皱纹的脸上(连上下唇都有竖纹),眼睛亮而柔和。她已经九十多岁了,是满清皇室后裔。林杰扶她坐起来,给她梳头。接着,剪指甲。王大杏看到,象征性地剪剪,指甲并不长。
“您想吃什么跟院长说,跟我说也行。”
林杰为张奶奶梳头、剪指甲的时候,王大杏捏了一把汗。他认为这个老太太快不行了,可能下一分钟就死掉。他觉得自己不敢碰她。
在走廊,林杰告诉王大杏,这些老人都不怕死,上这儿死来了。他们一是希望死的时候别孤单,身边有个人;二是别痛苦。
王大杏问:“他们没子女吗?”
林杰:“有的有。张奶奶就一个儿子,去年死了,孙子在美国。再说,就算有子女,子女也不知他们啥时候咽气啊,全靠医院伺候。”
王大杏:“费用谁出?”
林杰:“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医院管。穷人富人在这儿待遇全一样。”
第二个护理对象是王奶奶,八十六岁,无儿无女,喜欢小手工,剪纸绣花,爱美。他们进屋时,王奶奶站窗边把粉纸做的小花系在绿仙人掌上。
“王奶奶,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儿子。”林杰说。
王奶奶仰面看王大杏,说:“孩子,你哈哈腰。”
王大杏一米八,他低头,让王奶奶看自己的脸。她看得细,像念字一样看他眉毛、眼睛。
“好,挺好。”王奶奶说,“就是眼睛小点儿。”
王大杏笑了,眼睛更小。
“多大啦?属啥?”
“二十七,属小龙。”
“小龙就是蛇。有媳妇没?”
“没。”王大杏耷拉脑袋。
“不好意思啦?”王奶奶说,“找不着媳妇,你媳妇也因为找你着急呢,时候不到。”
聊聊天结束了,王大杏说每周四来,工休。快出大门时,一群大夫、护士跑过来。林杰说:“有人临终,跟着我,别说话。”
他们俩换上白大褂,到102病室。
这是单人病室,窗帘粉红色,护士——大约有二十多位女护士,在房间环立,手里捧着什么。院长——一位医学博士——抱着一个人,在地上缓行。那人裹着白床单,像孩子一样被托在院长胳膊里。王大杏定睛看,也是一位老太太,戴着蕾丝边的粉色睡帽,安详闭目。这就是濒死过程吗?王大杏既感动又意外,人要是这么死太有福气了。老太太嘴动了一下,像吐了一口气。院长眨眨眼,一位护士把灯关了,护士们胸前齐齐闪着桃红的烛光。烛光跳着,像眨眼。院长用喉音哼唱一个曲子,护士们齐哼这支曲子。王大杏没听过,像摇篮曲,也像弥撒曲。
没有人哭,全在低唱。也没有手忙脚乱地抢救。院长始终看着老太太,胳膊左一下右一下地悠。老太太的身体也就四五十斤吧。
歌声中,老太太脸上流下两行泪,并没有睁眼,仿佛有一些笑容。王大杏鼻子酸,他看林杰。林杰脸上欢喜,像盼着一件事情的成功。王大杏叹一口气,真搞不清生和死哪一样更好。这时,院长示意,房间的灯亮了。老太太被放到床上,院长查她呼吸、心跳和瞳孔,做了一个手势。护士们静悄悄地把老太太移到担架车上,一声不响地换床单,好像怕老太太再醒过来。
外面的雪又开始下了,王大杏坐在林杰的桑塔纳车上,谁都没说话。雪花钻过车灯的光柱入地,道旁的杨树笔直地向后闪过,星星藏在浓密的雪花后面。王大杏耳边还响着护士们哼唱的歌曲,他不能相信在这个城市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
3
周四,王大杏赶到医院时,王奶奶用水粉色在玻璃上画画,玻璃一共有六块。她画黄雀和粉色的牡丹,画几笔,翻过来对着亮儿看。
王大杏拿出几块切糕。
王奶奶没看就说:吃不了,谁能消化切糕?放那儿,送老相好的。
“老相好”是山东人赵爷爷,复员军人,爱跟王奶奶说话。
王奶奶问:会粘玻璃不?
会。用‘哥俩好’就行。想要更结实,用建筑胶‘4116’粘,跟水泥似的。
“就跟水泥似的。”王奶奶把几块玻璃拼一起,“这是我的骨灰盒,好看不?跟水晶宫似的。里边再垫上金丝绒,撒点儿花瓣,多美。傻小子,放白玉兰花瓣,记住没?”
记住了,白玉兰花瓣。
“画好了,你找胶给我粘上,别耽误了,这都是随时随地的事儿。唉!”王奶奶把玻璃放下,抬头想,像想旅行携带的东西。她眉毛快掉光了,下颏突出,和鼻尖接近。她拿画笔指大杏:对啦,你考虑过没有,我临终怎么过?你和林杰好好商量。102病房老钱太太走得多好。点一大片小洋蜡,唱催眠曲,讲究,真讲究!但我不能和她一样。
王奶奶您有啥要求?我记下来。
王奶奶扶着床走:“要是晚上,也点蜡,白天就不用了。不唱歌,给我放佛教皈依曲。骨灰盒就这样了,还缺一样事儿,你好好想。”
王奶奶的意思是临终仪式要创新。大杏说:“我一定好好想,王奶奶。”
“不是好好想,快想。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
打那开始,王大杏天天都“快想”。他每天早上都告诉自己:王奶奶今儿晚上就要走了,怎么操作?终于,他想出来了—王奶奶临咽气的时候,在她床上铺满花瓣,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躺在花瓣上,彩画的玻璃骨灰盒放床上,播放梵呗,多好。
王大杏算了一笔花瓣账:按一枝五元算,得七八斤花瓣,买不起,他一月才挣三百多元。花瓣得放冰箱里,保鲜。关键是,上哪儿弄这么多花瓣呢?
4
电话响了,晚上。那边说:“你是王先生吗?我是柔依依花店……”
王大杏说:“我不认识你。”挂了。他听到“柔依依”,把花店忘了。
铃声又响了,“你不是要花瓣吗?”
“对呀。”王大杏点头。
“那咋挂了?”
我忘了。对不起!
……
楼下,女孩拎一透明塑料袋,装二三斤花瓣,红白相间,鲜嫩,在路灯下显得富贵。
“多少钱?”王大杏问,心里说:“别超过五元。”
“给你送来,不是为钱,是问你一个事,你收集花瓣干啥?”
“咝——”王大杏吸气,像吃了辣子一样。
“有啥保密的?”女孩脖子系一条古铜色带斑点的绸巾,领子——就春天的气候而言——开得很低了,脖颈白皙。她脸色红一些了,走路走的。“是婚礼车用吗?”
大杏摇头。
“脱水做装饰画?”
大杏咬指甲。他想说是,但花瓣怎样脱水?摇头。
“做药品?”
大杏叹气,花能做什么药品?只听说能做香水。摇头。
“那你做什么?”大杏仰面,碧海新居二十多层的窗口亮了,楼顶的红灯一会儿一亮,怕飞机撞上。他在想怎么回答,看女孩,好像希望她回答。
“那我走了。”女孩说。
王大杏拉住她,马上又把手放下,“我……”
“你挺老实。我爸想知道这里边有什么生意。给你吧。”
大杏拿着塑料袋,看女孩走远,披肩发在腰间跳。本想把事儿告诉女孩,但怕她笑话。大小伙子操办这类事儿,不好意思。
他给林杰打了个电话,林杰正在歌厅唱歌。大杏说出用花床给王奶奶送行的创意,林杰说:“好!太好了!”大杏问应不应该跟花店说这个事。那有啥?你呀,太迂。这是做好事,不是坏事,做坏事才躲躲闪闪呢。我跟他们说。
周四早上,王大杏准备去济慈医院,电话响了。下楼。女孩的声音。
他下楼,见花店女孩推自行车在小区门口站着,后架夹一大、包花瓣,有十来斤,笑迎他。大杏跑过去,不知说啥。
“你自行车呢?”女孩问。她穿橘黄色呢子衣,戴一顶毛线织的黄帽。
王大杏推出车子。
“上碧流台。”女孩子骑上车。济慈医院在那儿。
“你咋知道的?”王大杏问。
你朋友林杰告诉我了。临终关怀,这事儿挺好。
街上的杏花已经开了,它们其实分为两种。一种略粉,远望就算红的;另一种杏花白中散发淡绿。花瓣伯风吹,哪怕是一点小阵风,也纷纷散落。车都舍不得轧过。
王大杏骑车,看一眼女孩。挺好看的,鼻梁直,嘴角有笑意。
“上回你到店里,脑门子尽是汗。”女孩看大杏,“难得有像你这么腼腆的人。”
这话把王大杏说低头了。过一会儿,他看女孩。白纱巾在脖子上飘着,跟春天很般配。
“医院有冰箱吧?”
“有。”大杏答。
“王奶奶过世那会儿,我也参加,你看行不?”
“行!”王大杏想了一会儿,鼓足勇气问,“你叫啥名?”
女孩子笑,笑完了又笑,盯着王大杏说:“我叫余香。”
“嗯。”王大杏在心里重复:余香、余香,这名儿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