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的脸红成一片,道:“什、什么定情信物……你起初明明说,那都是对我的酬谢!”她可没记错,那时候因为沈家的事仍有不快,而他为了向外人彰显她这个“新欢”的地位,特地将她妆饰得贵气华丽,如同宝塔一般。
“是酬谢,更是定情信物!你收了也戴了……就算是定下了,再想反悔断然是没可能。”沐晟双目的视线灼灼,透出侵略和霸道,像是不容她有任何置喙。
这如抢亲骗婚一般的架势,顿时让她啼笑皆非,却见男子坐直了面朝向她,深眸中含着一抹郑重,庄容正色地道:“不过我还差一句话没问——”
“什么?”
沐晟又咳嗽了一下,好半晌才扬起头来,一板一眼道:“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这一句本该是情人间最狎昵的轻喃,又或是花前月下最动人的倾诉,他却说得倨傲而铿锵,仿佛无需她的回答,也不用她答应。而眼前既没有风花,也没有雪月,他一身狼狈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却理直气壮地朝着她念情诗,那双如渊似潭的黑眼睛亦如盛满了阳光,咄咄晶亮,炽热迫人。
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这句的原话是“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人家说的是两情相悦。
绾了绾额角的碎发,她偏过头去,唇角却随之轻轻地牵起:“你这是以公谋私、强取豪夺。”
“我乃整个西南边陲的藩主,我说的话就是理所当然!谁敢反驳?”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嗓音有些大,忙降低几分道,“当然,如果你能成为黔宁王府的女主人,你就可以反驳。”
说罢,他就正襟危坐般摆正了姿势,等着她回答。那意思像是:怎么样,条件还不错吧。
那话听起来的确是很顺理成章,但仔细一想却不对。朱明月小声道:“王爷这是换汤不换药,其实最终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聪明的姑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沐晟抿着唇,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片刻,轻描淡写道:“现在整个西南的人都知道,沈家小姐是黔宁王的红颜知己,无论你走到哪儿,他们都只会认为你是我的人。而且……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曾经……不是我也不会有别人,也不能有别人!”
前一句还占些道理,往后越说就越离谱。
朱明月通红着脸,气得站了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曾经什么?”
“曾经睡在一起。”
朱明月瞪大眼睛,跺脚道:“你别胡说!”
“夜宿在林间的一晚,我们确实是睡在一张藤床上了……”男子无辜地仰头看着她。
藤床、夜宿……朱明月有种抓狂的感觉,咬牙切齿道:“那也不能说……”
沐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倏尔弯起唇瓣,一双眼睛如夜的星辰透亮,“珠儿,你害羞了。”
朱明月转身就要出去,沐晟急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自然是不敢用力。他拦住她后就倾身过来,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你背对着我做什么?”
朱明月扭过头来,就见男子满眼都是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见她不说话,男子的俊脸又往前凑了凑,身上凌厉而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考虑好了吗?”
含着笑音儿的话语,磁性动听得不可思议。朱明月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考、考虑什么?”
沐晟抬了抬下颚,“刚刚那个问题。”
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褪去的红晕又有回暖的趋势,朱明月咬了咬唇,用小小声线道:“王爷不是说以貌取人忒俗?媸妍美丑不过一副皮囊,更何况——”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来来回回扫过去。
沐晟道:“何况什么?”
“王爷眼下这副姿容,实在……惨不忍睹,小女真是看不出有何‘颜’可‘悦’!”少女说完就退后了好几步,沐晟闻言再想去捉她,却是不能。
一只手臂吊在胸前,两条腿都绑着竹板固定成“一”字——浑身上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确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沐晟坐在石床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亮灼而清冽的目光滑过她的脸庞,“过来。”
朱明月站在原地。
“你怕我?不敢过来?”
朱明月牵起唇角道:“激将法可不管用。”
男子抿着唇看她,不发一语。此刻他的侧脸正迎着轻媚阳光,一双黑亮亮的眼眸湛然清澈。的确,他现在的模样很狼狈,可能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却抹不去那俊朗卓然、气质隽永,倨傲的笑容,隐含热切的视线,都让人无端沉溺。
朱明月的心跳仿佛一滞,双颊也烧起来。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偏着头道:“我要去给你端药了,布施高僧说,今天你的药量要增加。”
提起“药”字,男子的眼睛瞪了一下,然后皱起两道浓眉,“晌午不是喝过了吗……”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可是布施高僧说的。”
“可我总觉得那药里不是加了苦瓜、就是黄连……”沐晟眉头紧锁,低声道。
这时朱明月已经走出了洞厅,迎着阳光,扑面而至的光照投射在她的脸上,连着她的心也暖洋洋的。走到外面她抬手挡了一下,视线不由得又落在对面山崖上的那一座巨大的卧佛,那一刻,在她心里有什么似乎更加坚定了。
在随后的时间里,布施老和尚果然又从谷底采来了一筐药材,在下面熬制成一大锅药。沐晟连喝了三碗,又喝了些肉灵芝热汤,已然是苦得双眼冒星星。
布施老和尚很贴心地准备了小半碗波罗蜜,给他解苦,刚端过来就被朱明月拿走了。男子卧在石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坐在对面的石桌旁边,一颗一颗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剩了个空碗底,不禁暗恨这丫头真是记仇,然后神智越来越迷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刺鼻的药味弥漫在洞厅里,朱明月走过去给他盖被子。
“女施主要是就这么走了,沐施主醒来之后怎么办?”
布施老和尚的声音响在身后。
掖被子的手一滞,少女的目光望着石床上男子安静俊美的睡颜,道:“这药能让他睡多久?”
“一两个时辰左右,等他醒过来,再喝一次药,两相混合的药力,怎么也能让他一觉睡到第二日的清晨——”布施老和尚说罢,又补充道,“不过女施主放心,老僧配的这药方绝对无害。”
朱明月道:“时间足够了,有劳布施高僧。”
给他掖了掖被角,她的声音轻轻,又道:“自从我们再次相遇,他什么都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这几日以来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的身上肩负着各自的责任……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将一切都告诉他,也希望……他也能将一切都告诉我。”
这话不知是对布施老和尚说的,还是对沉睡着的男子说的。
稍晚些的时候,布施老和尚从山外的比丘尼那儿借了一套干净的僧衣,另有一双芒鞋,并不算很合身。朱明月换上后,在裤脚、腰间都扎了带子;又在芒鞋里面套上自己原来那双棕麻鞋,两层严严实实。
沐晟的那柄龙雀很好运地没有丢,朱明月也将其揣在了身上,同时,拜托布施老和尚准备了两卷白绢、飞抓和百练索,一些拒虫的草药、干粮、水囊、火折子、两根石蜡……
等这些东西都准备好,天也黑了。夜晚的深谷星光熠熠,虫鸣声四处可闻,还有风拂草木引起的沙沙轻响。谷中弥漫着浓浓的大雾,借着淡淡的星光,石窟外的千百佛像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中,格外不真实,顺着栈道往下一望,深渊幽邃,宛若一团巨大浓厚的黑云,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历尽艰难险阻才捡回一条命,朱明月在无比庆幸的同时,也诚心感谢上苍,感谢不仅让他们俩侥幸活了下来,还遇到一位菩萨心肠的高僧,避免了让人抱恨终生的后果。可是活下来之后,必须去面对的事依旧要去面对。
朱明月无法忘记自己来蕉林荒山的原因——那九幽给了她一块传国玉玺,让她带回曼腊土司寨给那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来了上城就意味着没有时间了。距离七月十八祭神侍女的出使结束,日子所剩无几,届时澜沧就会来人接她回去,可她不能回去,因为她不是来出使的,而是来找建文帝的。
但是随着她进到上城,住进小楼,在她回澜沧之前都不会被允许离开。那九幽的人也会死死地盯住若迦佛寺,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意图靠近般若修塔。而她为此想过种种借口,譬如跟祭神侍女一起来的随扈和武士,都住在曼短佛寺山下的寮室,她带着侍婢住在上城似乎于理不合,但那九幽若是死咬住不放人,她又有什么办法?
不,她有办法,来上城前她早就留出了后路,但是在修勉殿前的两次经历,最终改变了她的打算。她决定留下。因为她忽然想到,像那九幽那样的人,绝不会将秘密放得离自己太远,最重要的秘密,一定就在自己身边。
朱明月带着阿姆趁夜外出密探蕉林荒山,最终选择不惜代价穿过蕉林抵达上城的尽头,正是这个原因。除了其间遇见沐晟在意料之外,其余的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在蕉林荒山的尽头,索桥的另一端,就是般若修塔。
实际上,按照几处的地理位置来看,般若修塔在上城后面的可能性很大,曼短佛寺与若迦佛寺建在两座紧挨着的山峦上,中间隔着一道深谷,般若修塔在若迦佛寺后山的底下。而上城赫罕在曼短佛寺的西南角,上城的城门与曼短佛寺距离虽然很远,看似毫无关联,然而上城方圆广阔,更囊括了大半座山,后殿往北延伸过去的位置,刚好与曼短佛寺的后山连成一线。
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此时此刻朱明月就在般若修塔的对面,与那个人只隔着一道深谷。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找到他。
“其实,对面山崖上的那座石塔跟这里一样,是供奉历代高僧舍利的地方,里面有几个僧侣修行。女施主确定就是要去那里?”布施老和尚摸着自己那张损毁的脸,有些不解地问道。在他眼中,般若修塔就跟对面那座卧佛一样,他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朱明月道:“如果卧佛上面的石塔叫般若修塔,那么就是它。”
她曾经以为他们跟着断桥掉到了对面的某处,但是后来才发现,他们还在上城这边。
这一点让她分外惋惜。
沐晟在傍晚的时候醒过来一次,喝了药,很快又睡了。
待到亥时一过,夜色深沉,朱明月就挎上背囊,跟着布施老和尚出发。
两个人顺着岩壁上对折迂回的栈道,一直往下走,走到了山谷的最深处,那里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最底下是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正值汛期,河水暴涨,冰凉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听得出水流十分湍急。朱明月提着一盏灯,昏黄的光亮照出一团幽幽的光,但见布施老和尚攀着大石块,如一只灵活的猿猴般,利落地跳到两个岩石中间,探手进去摸了摸,从下面拽出一只小船出来。
“咱们要渡河到对岸?”朱明月道。
力大无穷的布施老和尚将绳捆咬在嘴里,然后双臂举起小船,将船头顺着岩壁的方向横着放置下去,又将绳捆拿下来,道:“怎么可能?咱们坐着船一下水,还没等划桨,整只小船就顺着湍急河水直接冲到下游去了。”
朱明月点点头,深以为然。这时就见布施老和尚将船舷的一端,牢牢拴在岩石打孔的缝隙中,然后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又将绳捆背在后背,“待会儿,等老僧游到对面,施主就下来坐进这只小船里。老僧拉绳子,把船拽过来,施主莫要害怕才是。”
游过去!
朱明月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水,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这时候,布施老和尚挽起了袖子和裤腿,“扑通”一头扎进了河里。
夜晚的河水有多刺骨,朱明月无法想象,但周围漆黑一片的景象就真切地摆在眼前,黑暗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而那河里会不会有暗礁,河道中间水流会不会过猛,将他冲下去……朱明月伸着胳膊使劲将灯盏抬高,半个身子吊在栈道外面,让光照尽可能地投射过去。尽管她知道这点光亮对河水中的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布施老和尚在河中奋力游动,河面足足有二十多丈宽,在奔流的浪花中,隐约能看见布施老和尚两条粗壮有劲的胳膊,一上一下地拨着水。朱明月眼睛一眨不眨提心吊胆地看着,就见他动作连贯片刻不停,速度极快。游到中间时,忽然栽了一下,朱明月整颗心都要跳出来,几乎是一刹那,布施老和尚又稳住了身子,继续往前游……等布施老和尚游到了对面,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朱明月一颗心才算放下来,浑身都是冷汗。
布施老和尚将背上的绳捆拿下来,拴在岩壁下面一个大铁环上,这铁环有两只手掌宽,打进岩层里几寸深,经久长了些绿锈。布施老和尚将绳子在上面绑紧了,挥舞着手臂,扬声一喝道:“好了!施主可以下船了!”
洪亮的嗓音犹如一道指路的明灯,让人感到分外的心安。然而对朱明月来说,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她所在的栈道,距离下面的小船有两丈多高的距离,下面是大岩石、小船、河水……船舷上只扎着一根绳子,河流太急,小船因为水流的冲击在水面上不停地来回摆动。
将绳子牢牢系在腰上,另一端绑在栈道的勾栏上,拽了拽,确定牢固了,朱明月双手抓着勾栏,面朝着岩壁,双腿踩着栈道最外面的边缘,身子往下一跃——她一只手抓着绳子,一只手扶在腰间的绑扣,整个人呈弓形,足尖踩踏着岩壁上凸起的地方,顺着绳子,一点点,一寸寸,笔直地顺了下去。
这一套动作很灵巧也极连贯,布施老和尚在对面看得啧啧称赞,也很欣赏这小姑娘的胆量,却不知朱明月坐进小船里时,额上全是冷汗,她手上包着的巾布也湿透了,满手是血。
“坐稳了吗?”对岸,布施老和尚喊道。
“坐稳了!”
朱明月的回应声一出口,布施老和尚就开始拽那根绳子。小船的船舷一左一右在河水中间系着一个环形的扣结,随着布施老和尚的拽动,对面的绳子也被抻着往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