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闻言瞪了瞪眼睛,惊诧道:“年关前?那至少还有五个多月呢!这段时间怎么办?宅里除了一个奴婢,再没半个伺候的下人了。”
张义无奈地说道:“扶老携幼,路途甚远……”
何止是路远,燕王藩邸的将士们在离开北平之时,都很清楚即将面对的是一条怎样莫测的路。谋朝篡位,九死一生,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何必带着亲眷一起送死。
就像朱明月自己,在两军交战的前夜,甚至连诀别书都写好了,缝在内衫里。若是败露身死,只希望能给她爹留个念想。
那种心情,没有经历过生死灾劫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还是买些奴仆回来吧。”朱明月道,“这段时间总要用人。”
红豆有些犯难:“京城里面现在乱得很,上哪儿找现成的呢。再说咱们这样的府宅,人家也未必肯来……”自小就跟着朱明月进宫,红豆并不太会打理府里的生活。
张义猜到红豆在想什么,大手一挥道:“气节不能当饭吃,平头百姓不像那些心高气傲不分五谷的读书人,不会去执著谁来坐江山。眼下有很多京官的家眷被赶出来了,外面肯定也流落了不少家奴,末将去买回来几个,先凑数就是了。”
红豆撇了撇嘴,想反驳些什么,又挑不出毛病来。
朱明月道:“好,也不用招太多,免得北平那边的人过来,还要麻烦着遣散。”
至于其他的,爹爹是行伍之人,向来不甚计较府里的杂事,凡事能从简便从简。
少女言罢,将红豆和侍卫长打发出去准备,自己则回寝房里收拾东西。昨夜随便挑了个屋子睡了一夜,早上起来才发现屋顶的梁柱都是歪的,还漏了好大一片屋瓦。倘若是梅雨时节,被淋一身湿倒在其次,房顶塌了,很有可能被砸在里面。
当真是有些后怕。
也不知道爹爹身边的那些戍卫会不会修葺屋檐。
对于府中的生活,其实她也不比红豆了解多少。
倒是家里的人甚少,除了她跟爹爹,只有一个自小照顾过她的奶娘。亲娘死得很早,爹又常年在军中,因担心她年幼受气,一直都未续弦。若不是她七岁来应天府,九岁进宫,现在也应该跟着那些老家奴,正从北平往京城这边赶。
与边陲城镇不同,应天府实行非常严格的宵禁,每当傍晚来临,内城的几座城门会听到鼓声而关闭。过了时辰,街上不允许随意走动。但却并不影响那些酒肆、赌坊和妓院,因为相距内城甚远,都开在了城西很杂乱的地方。
今晚无疑是一个全城戒严的日子,隔着院墙,还能感觉到外面清冷的街道,风拂着树叶落下,卷起一片寂静和肃杀。
在朱明月的记忆中,年幼时的傍晚,多少还停留在北平城繁华热闹的夜市。沿着大街,很远就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小孩子的喧哗嬉闹,还有硝石、硫黄那股独有的刺鼻味道——都是些卖艺人,专门表演那些喷火、走飞镖、胸口碎大石的绝活,将过路行人吸引来讨些赏钱。
那时候每到华灯初上,爹爹一有空就会带着她出府,将她放在脖颈上,扶举着她到处看表演、赏花灯、尝小吃。记忆中那时的糖人儿很甜很甜,还有冰糖葫芦和桂花酿、花生糕都是她最喜欢的。
年幼的时光很无愁,仿佛就在小孩子的指缝里,还没等抓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她离开北平酷寒之地来了京城,两年后,又作为皇太孙的小女史,进宫伴读。
站在院中的树下,少女踮起脚,似在追忆,又似在遥望北平城夜市中那一抹尚未来得及消逝的明灿烟火以及远处飘来的淡淡的茶叶蛋的咸味儿。下一刻,她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啊……”
陡然升起的高度,让她一眼就瞧见了墙外的街市。与此同时,朱明月愕然地低下头,那留着一撮大胡子的中年男子,正一脸憨然地仰脸望着她笑。
“爹爹!”
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大姑娘,身量已成,难为她爹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把她高举起来。
朱明月甚是讶然,心底却涌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待定睛往后面看去,这才发现跟着爹爹一同进来的,还有勤王之师的很多将领,也都站在树底下,戎装未卸,满面笑容地望着这边。
“爹爹,快放女儿下来。”
“都已经这么大了,快让爹好好瞅瞅!”
朱能捧着朱明月的脸,眉梢眼角是满满的宠溺和欢喜。
“你爹在军中,总叨叨自己有个宝贝女儿,那简直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啊。听得我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这下总算是见到了!”这时,一个武将哈哈笑着道。
“可不是,从苏杭到京城就是近,让咱们这些儿女都不在身边儿的好生眼红!”
“早知道也把我家闺女放在江南养着了,瞧这丫头一副水灵灵、俏生生的模样,看来江南就是比北方养人!”
朱家明月在七岁时从北平城去了徽州府老家,后来染病,一直在苏州府的嘉定城中修养,这一“事实”被安排得十分周密,经由朱能的不断叨念,北平军中几乎人人皆知。
听着众位将士你一言我一语,父女俩对视一眼,也跟着笑了。
须臾,朱能操着粗狂的嗓音,大声笑骂道:“格老子的,俺家珠儿那就是个宝贝,不对,比宝贝还珍贵!你们就羡慕去吧。”
“是月儿!”
她小声提醒。
朱能一拍脑门说:“瞧爹这记性,对对对,是月儿,月儿!”
朱能初袭父职任燕山护卫副千户,亦是燕王麾下赫赫有名的将军、会州五军中的左军将领,而今,更是靖难之役中首屈一指的功臣。
后面的将领们中,又有人啧啧了两声。同时有人羡慕道:“想不到你自己跟个黑面无常似的,能生出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就是记性太差,连姑娘的闺名都给叫错了!”
又是一阵哄笑。
“你们懂个屁,俺家姑娘原来不叫这个名儿,后来才改的。太高兴了,就给忘了!”这位沙场上所向披靡的英武将军,笑得合不拢嘴。
五年了,朱明月看着面前这张又黑又瘦的脸,额角上两道很深的伤疤,鼻翼不禁有些发酸。的确,自己还有一个名字。
明珠。
“朱明珠……”
其中有一位将领念了念,摸着下巴咂嘴,道:“好歹是个姑娘家,闺名自然要雅致些。明月比起明珠,确实好了很多。”
是啊,朱明珠,猪明猪。
彼时年幼,很多小孩子都拿名字取笑她。一日她哭着跑回家,嚷嚷着非要改名字,那时候她爹愣是没明白,还曾小心翼翼地问不改行不行,结果她又是哇哇大哭,爹爹心疼不已,当即就改名叫明月。
现在想想,那时候年幼,不懂得其中的意义。
朱明珠,明珠,取其意,就是朱家的掌上明珠。那名字里面,实在是寄予了一个父亲对女儿太多的珍视和疼爱。
“好了好了,咱可别杵在这儿,耽误人家父女团聚。”
看热闹的将领们中,有人笑着说。朱能瞪了瞪眼睛,连头都没回:“对,赶紧都给老子滚蛋,自己找屋睡觉去!”
说完,继续搂着自己的闺女傻乐。
“不是吧,自己找啊?”
“老子想洗个热水澡!两个多月没沾水了。”
“这身衣服破得不能要了,谁有新的,借来穿穿?”
身着红黑铠甲的将领们,一边叨咕,一边勾肩搭背地走了,干净的月光穿过树梢,在他们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跟她爹爹一样,这些都是燕王跟前最受器重的心腹武官,否则不会被直接召进皇宫,直到这个时辰才出来。
那厢,红豆已经麻利地过去收拾屋舍。碧血黄沙、九死一生之后,歌功颂德也好,口诛笔伐也罢,没亲身经历的人不会想象得到,这些赫赫威名的沙场罗刹,与那神秘莫测、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形象,其实很难对得上。
“幸亏多拾掇了几间,否则真没地方住。”
红豆一边将帐子扯下来,一边掸灰。张义很不情愿地给她打下手。
“呀!”
红豆忽然大叫了起来。
张义吓了一跳,忙看过去,就见红豆一脸紧张兮兮地说道:“热水怎么办啊?府里还没有厨娘呢!”
“你是侍女,连水都不会烧?”
红豆瞥了张义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可是贴身侍婢,在侧殿里面伺候的,烧水?那是下等宫女才会做的粗活!”
张义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她,现在已经不是宫里面了。
“好吧,灶房在哪儿?”
“你会?”
笑话,军中多年,他还会煮饭和缝衣呢,可这种事儿,按理说不应该是娘儿们做的吗。
还有刚刚那几位,丘福、金忠、李彬、徐忠、房宽……都是赫赫将星,随便哪一个,不是百万军中斩上将首级、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主儿!现在倒好,全窝在一个破破烂烂的荒废府宅,凑合着住。
若张玉老将军还在世,非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可。
唉,说出去谁信呢?
张义心里暗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