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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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明明如月(1)

第二天清晨,红豆很早起来准备早膳。东厨里没有食材、没有庖人、没有婆子,红豆只好去街市上买,杂七杂八的摆了满满一大桌子。武将们起得都很早,狼吞虎咽地吃完,就赶集似地进宫去了。

结果光是盘盏就一堆,红豆一边拾掇一边心里想,希望这样的日子千万别持续太久。

朱明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燕王的北军因勤王而来,不比那些流寇匪患,攻陷一座城池后疯抢一气,然后放把火,将不能带走的都烧掉。北军是朝廷的军队,燕王又是皇上的嫡亲叔叔,旧主殇逝,新主未立,眼下的皇朝实在是有太多的事等着他们去做。

马上要筹备的,自然就是国丧。

就在朱能准备跟着诸将进宫去面见燕王之时,从城西府宅里忽然来了一位宫里的太监。

“燕王传话,让月儿小姐跟老奴进宫一趟。”

红豆正埋头在碗碟里面,闻言,即刻警惕地站起身来。

此时朱明月已经跟来人出了二门,跨出门槛,上了那辆平顶素帏的小轿。红豆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去禀告老爷,这时,就听见轿帘里传出一道嗓音:“你留在府里,另外,记着准备将军们的午膳。”

老太监眯着眼睛瞅了一下院子里的婢女,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朝着轿帘道:“月儿小姐且安心随老奴过去,左军都督老爷也在宫里头呢。”

“好,都听公公安排。”

正值仲夏,天气炎热得很,等轿子顺着西安门外大街,一直抬到了西华门前,几个轿夫已经大汗淋漓。轿子稳稳地落地,轿夫小心翼翼地压着抬杆,完全妥当之后,有奴才弓着腰过来,毕恭毕敬地掀开那道帘幔。

引路的太监将她一直送到了奉天殿的侧殿,仰面望去,面前一道纵横开阔的龙尾道裹挟着皇家的威严之气,直直地扑入眼底。

高约三丈的垫基,均由整块雪白的大理石堆砌而成,上面雕刻着的螭龙纹饰,栩栩如生。顺着高耸的丹陛拾级而上,红毯蔓延如火,那一座巍峨雄伟的宫阙,仿佛就矗立在云端,气势恢弘,宝相庄严。

她在这宫中,待了整整五年,一载东宫伴读,四年御前掌席,对宫城中大大小小的殿阁楼台,最是熟悉不过的。而今仅仅是隔了两日,再次走进这宫墙,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可是左军都督之女,朱家明月?”殿前的太监上前一步,问道。

少女颔首:“是。”

“请跟奴才来。”

从侧殿的雕栏前望过去,隐约可见到在奉天殿前的丹陛上,有一些朱红官袍的身影。

爹爹也在吧?少女心中在想。

昔日的满朝肱骨,众星捧月般围绕在那年轻帝王的周围,是何等的辉煌风光。而今良将已殁,贤臣自戕,余下的也都已经下了牢狱,除却燕王麾下的人,此刻在殿前等候的诸位建文旧部,不过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

朱明月跟着主事太监,径直跨过宫殿门槛,绕到东侧的暖阁内,一股压抑而冷酷的气息扑面而来。

太祖爷时期,朝中规定凡诸宫女曾受内臣教习,读书通文理者,先为女秀才,递升女史,升宫官,至六局掌印。这些女子多在江南选择,不独取其美丽,点检民籍,访其品行端庄,粗通文墨者,聘以银币,送至宫中。其中知书识礼、聪慧机灵、性情刚柔智贤者,有留宫提拔任用的机会,再课以经书、宫规,最终递选至各司各殿任用。

洪武十三年,燕王在离京前往封地之时,曾在朝中安插了很多官员,随后多年时间,亦不断地往宫闱里面递送了很多女妇。

朱明月就是其中之一。

与她同一批送进宫的有二十几人,然而仅是短短的一年,安插在内廷的很多官家闺秀,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最后剩下她一个,随着皇太孙荣登大宝、成为后来的建文帝,她也从一个小小的伴读女史,升迁至局内的品阶掌事。

朱明月不知道在所有的皇储中,是否都如他一般温柔腼腆,只是从他一直照顾缠绵病榻的父亲,而后父殇,又躬亲伺候太祖爷来看,孝道二字,称得上是善始善终。对待那样心地纯良却又寂寞寡言的少年,她学过很多贴心的侍奉招数。

一直到靖难国祸,他待她,都是极好的。

甚至是纵火自焚的那一夜,还曾想要带着她逃走。

多么可笑!厄难当头,没有想到自己的皇后,反而要带一个小小的女官走?她又是何德何能,承蒙他那般信任,毕竟国门已破,一旦消息走漏,他将再无生路!

朱明月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踏进了奉天殿的侧殿。

低垂的石青色帘幔和珠帘,层层叠叠,繁繁复复,经过一道又一道的槅扇,镂空的雕花纹饰,在阳光中透出明润厚重的色泽。这些都是在洪武时期肇建,又在建文年间修葺一新,烁烁红漆,簇新鲜然,仿佛能闻到那上面的髹饰味道。然而殿内终年充斥着的冷酷之气,即使是现在的暑热时节,也会莫名地让人感到一阵寒战。

淡薄的光束顺着绮扉流泻进来,那中年男子就坐在东窗前的锦炕上,身上的锦缎蟒袍被照耀得一片金灿。在他脚下的团花地毯,也是大片大片的金红色,明晃晃得有些刺眼。

“臣女拜见燕王殿下,殿下金安。”

跪下去的那一刻,她甚至要将“吾皇”脱口而出。

许久都听不到上面的答应。她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额上渐渐沁出汗来。

“起吧。”

低沉而平缓的嗓音传来,亦如燕王给人的印象:冷酷、残忍、权欲熏心、刻薄冷情……列数下来的秉性,与那温文尔雅、谦和宽厚的建文帝,恰好是截然相反。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坐在那位置上。

朱明月依言起身,垂首静立在一侧。

“最后,是你陪在他身边吗?”

头顶上的人问。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建文旧主。

朱明月敛身,道:“城池攻破之时,皇上将自己反锁在寝殿内,未留一人。”

没有人愿意背上弑亲的罪名,尤其在这皇位并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时候。她明白,在勤王之师兵临城下时,燕王没有即刻下令进宫,是给那年轻皇帝足够的时间——自戮,或者禅让。

然而,那少年却一把火烧了寝宫。

朱明月忽而很想抬头,抬头看看这位刚刚篡权成功的男人,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在逼得自己的亲侄儿万念俱灰、不得不放火自焚之后,会是个什么表情。

半晌,头顶上响起一个淡淡的“嗯”。

然后,又问:“这火是怎么起的?”

“臣女不知。”

“那,他呢?”

明月心里的弦蓦地一绷,谁?

皇上?

“皇、皇上不是已经葬身火海了吗?”

她支支吾吾,显出迟疑和惊诧,同时将一抹慌乱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

朱明月觉得头顶上那人实在有必要仔细端详她的神态,由此判断她话里面的字句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然而,那男子只是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一枚光润剔透的云子,不落,也不动,只是静默地拿着,连目光都不知是苍茫到了哪处。

“那他,可有说过些什么?”

“臣女不知。”

“曾召见过何人?”

“未尝。”

简短的对答之后,又是许久的静默。

鎏金窗扉外金合欢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宛若是谁的叹息。

“靖难护主,你父是功臣,你亦是功不可没。”

寥落的字句说完,头顶上的人没有再说下去。朱明月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燕王似乎是累了。在经历过那么多场生生死死的战役,枕戈待旦、夙兴夜寐之后,在即将登上权力的最巅峰之前,已经很累很累。

朱明月倒退着出了侧殿,又跟着领路的太监走出正殿,一直拐过殿前回廊,待那太监离开之后,她才靠着红漆廊柱,微喘着气息,后背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是因为爹爹吧。

死心塌地地效忠,为了辅佐篡权几乎是豁出了全部身家性命,理所应当,燕王也将她当做了自己人,这才没有将她这个知情者灭口。

朱明月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有所违逆和欺瞒,然而在那一夜,当他将火烛扔在帷幔上的时候,当他用决绝而悲怆的目光望向自己,朝着她伸出手的那一瞬,她终究是动摇了。

五年相伴,她并非顽石。

但这世上能让她珍视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对她而言,爹爹的位置更重要,阖家的平安更重要。她能做的,只有那么多。

领路的太监并未将她送很远,刚出了侧殿,就先行返回。临走时告诉她,那顶接她来的轿子停在了西华门外。朱明月熟知宫中的地形,知道奉天殿的侧殿离着西华门有不短的距离,想必是要她自己走过去了。

眼下还能在宫中随意走动的人并不多,就算是太监和宫女,也都被圈禁在各自伺候的地方,余下的后宫妃嫔,没有吩咐不得离开各自的寝殿,否则当以谋反论处。隔着月亮门和门口把守的侍卫,有些宫婢远远地望见是她,无不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可是文华殿前最得宠的女官呢。

皇上身死,北军进驻皇宫,一个小小女官仍能在宫中随意行走,安之若素!有些心思通透的太监和老宫婢见状,纷纷露出一种恍然大悟般的神色;至于妃嫔,嫉恨之余,又是一片怨毒。

朱明月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么多,沿着宫墙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穿过殿前广场和窄巷,拐出长长的廊庑,直到迎面碰到一个人。

和尚。

一袭黑色僧袍,显得身形单薄出尘,周身透着让人难以忽略的仙风道骨。这样的打扮,应该是在寺庙里,能在皇宫里面出现的,只会是那一个。

“姚公,许久不见。”

朱明月敛襟颔首,朝着对方端然行礼。

或许她该称呼他为“道衍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