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更要去。”
李景隆转过身来看她,“值得吗?”
朱明月回望着他,“值得。”
李景隆瞪着她片刻,嘴角一抿,低头深深叹了口气,“在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个懂我的人。你这一走,不知归否,不知归期,要我上哪里再找个知音去。”
在他身上发生过太多的不为人知,那些常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事,唯有她懂,且感同身受。
朱明月伸出手,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好了好了,别在这儿伤春悲秋的,眼看到晚膳的时辰,留下来一起用膳吧。待会儿我爹爹回来,正好能与你喝一盅,以后我不在家,你要记得常常过来。”
“凭什么,那可是你爹!”
“我知道是我爹。可李国公生前与我爹是刎颈之交,现在李国公不在了,就把我爹当成你爹吧。”
夕阳将香樟木的影子拖得老长,树影儿里两个极为相配的身影一起往屋苑的方向走,那紫袍男子时而会抬手揉一下少女的发顶,而她瞧着他的眼睛里面,含着平素少有的柔软温和。
道是无情,却不知羡煞了多少怀春的男男女女。
成国公府的千金要进宫出家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已经在应天府中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被徐皇后看重将来要飞到东宫去做皇子妃的命,岂料情势逆转,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就要剃度修行,从此常伴青灯古佛,清寂一生。
城中百姓唏嘘不已。
旨意传到成国公府时,朱能领着阖家奴婢仆从,跪在地上聆听圣训。等宣读完了,朱能颤颤巍巍地将明黄手书接过,身后众人齐齐伏在地上叩首。
传旨的老太监笑眯眯地望着地上众人,直言“月儿小姐真是好福气,以公主的头衔代替几位公主剃度修行,一切进宫如仪。简直比唐时女冠的身份还高着几分”。朱能默不作声,等这太监絮叨完就让管家奉上赏银,后面的老家仆已是哭声一片。
朱能心里也生出几分酸涩,转过身,冲着他们吼了一句:“嚎什么嚎,号丧呢!老子还没死呢!”
朱明月赶紧拉着他,示意那传旨太监还没走,莫忘谨言慎行。朱能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本来我这心里就难受,他们还来招我。”说罢,战场上赫赫威武的将军居然当真哭丧着脸,要掉下泪珠来。
朱明月扶着他走进屋苑,心里也是微酸,“旁人不知其中情由,爹爹却是知晓的。女儿此去并非当真剃度出家,实则是离开都城屏藩查案啊。”
“那到底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能说。”
“凶险否?”
朱明月摇了摇头。
“啥时回来?”
朱明月给他倒了杯茶,替他顺气,“事成则归。”
朱能一掌拍在桌案上,道:“那还等什么?怎么还不赶紧安排你过去,越早去,越早回。”
“别府的女儿如今都有人家了,可你眼看再拖几年,就过了最好年纪。”朱能说到此,脸色又阴郁起来,含着满满的难过和歉疚,“明明是出皇差,还不准现在先定个亲,将来哪个好门好户还愿意娶一个老姑娘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你的话回北平算了!”
现在整个都城都知道,成国公的女儿即将入主柔仪殿大佛堂剃度修行,哪能在外面订亲事。
可也正是如此,成国公府从此便跟徐皇后站在了一起,不仅不用站队,还比中立的位置更稳妥,比嫁进天家更有几分保障。因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皇室都必须感念成国公府曾经做出的牺牲;即便爹爹当真有何鲁莽行为,也都会给予体恤和豁免。
“爹爹,时移势异,须知没有什么能够亘古长存。女儿此去不知归期,庙堂之上,爹爹凡事谨言慎行,切莫让女儿担心才好。”
朱能攥着爱女的手,重重地点头。
唐时的公主观非常壮丽,因里面住着皇家的女孩,身份特殊,往往建造宏伟,堪比宫殿。此番柔仪殿大佛堂也进行了修建,一应用度配置都按照最高规格,更仿造蓬莱瀛洲建起九丈仙山,璇台玉榭,宝象珍龛,曲径通幽。
其后,徐皇后钦赐匾额“裁月居”,高高悬挂在清风阁上,正应和了唐诗中“知有持盈玉叶冠,剪云裁月照人寒”,愈加彰显出皇室对她的厚爱。
在入主大佛堂裁月居之前,需先在宫中斋戒七日,而后香汤沐浴,再由白马寺最德高望重的主持进行剃度。同时住进裁月居的还有几位道姑,会在出府进宫的路上作为牵引指路,届时红毯铺地,鲜花飘洒,香音齐鸣,佛光袅袅,从长安街直入西华门的一行队伍,比起皇室嫁娶更要隆重几分。
这样一来,心心念念寻找沈明珠的人自然就不着急了。
那沈姓男子再无需终日坐在国公府外,盼着她何时出门便能远远望上一眼;姓沐的莽夫也不用煞费苦心去监视和试探。他们什么都不用再做,只需耐心等待——等正主进了宫,留下来的那个,必然就是要找的人。
一切都在姚广孝的算计中。
八月初五日,有官僧来府上测名问卜。
初九日,有宫内尚衣监和内织染局来量体裁衣,后有银作局来打造宝象配饰。在五日之后,便要进宫修习礼仪操典。
金钱夜落的八月,正是都城最炎热的时候。鸣蝉在树上吱吱叫个不停,随着阳光带来一阵阵的热浪,又湿又闷。初十这日,姚广孝特地上门来与她讲经。黑色的道袍换成了金黄袈裟,手执银钵的模样,再配上一根鎏金法杖,像极了唐时鼎鼎有名的那个玄奘和尚。
“比起袈裟,小女倒是觉得那黑袍更适合姚公。特立独行。”
姚广孝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摇头道:“这种天气还穿一身黑,活像个麻风病人。不吓着别人也先把自己给热死了。”
“姚公缘何没在庙中纳凉避暑?”朱明月从沁着冰的铜盆里取出一颗果子,递给他。
姚广孝接过来,咬了一口,冰凉的汁水四溢,很是爽口,“眼看分别在即,临行前,贫僧送月儿小姐一卦如何?”
“敬谢不敏,”朱明月道:“上一次,您一卦将小女送来了京城、又送进了宫中,一离家就是七年,这回还是免了吧!”
姚广孝笑道:“不算卦也成,给小姐省些准备行囊的时间。”
朱明月一怔:“不是十四日才进宫吗,明日才到八月十一。”
“这些天热得出奇,皇后殿下体恤,说是与其待在府里面闷着,不如早点进宫去纳凉。”
这么说来,就是离开应天府的时日要提前了。
朱明月握着小小青果,没做声。
“小姐可还有什么事未办?”
闻言,朱明月轻轻地摇头。就算有,也只是个邀约罢了,本来就推迟了几日,现在却是连迟见的机会都没了。似乎他每次遣人来府上送信,她不是忘记就是错过,能付诸履行的甚少。自己可真是个不守信不守时的人。
“有些话,明知是徒劳,还不如从未说出口。”
姚广孝的声音,落在耳畔——
“寻常人家的儿女亲事,都需凭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还是像月儿小姐和信安伯这样的贵胄。”姚广孝拿着巾绢抹了抹嘴,“若只论匹配,小伯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一家是手握重兵的将军,掌管刑部;一家是少年新贵,统领吏部。强强联姻,且不说皇上会不会答应,就算勉强缔结了秦晋之好,将来怎么办呢?”
姚广孝毫无保留地与她说了实话。
是啊,强强联姻,功高震主。想不成为旁人的眼中钉都难。何况现在圣旨已下,整个朝野都知道成国公府的千金要进宫出家,难道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她私奔吗?
抛却高官厚禄,抛却全部身家,与她浪迹天涯……她走了,还有一个沈明珠替她进宫。他呢?朱明月想不出这世上当真有人会拼却性命为红颜,也不相信!只是那和风霁月的男子,那个待她温柔如昔、曾跟她说“不愿错过”的人,到底是辜负了。
“月儿小姐,贫僧可以保证,小姐走完这一趟,往后便再不会有任何所求。”这时,姚广孝道。
朱明月知道这是为了安她的心,叹道:“后顾之忧呢?”
“贫僧也可担保,”姚广孝看着她,温和地说道,“往后没有小姐在国公爷的身边,也会有皇上为其物色的得力幕僚,那些难办的政务,也会有选择地落在国公爷头上。”
院落里的花叶纷纷摇落,朱明月倏尔抬眸,却在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瞧见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下一刻,抿唇,嘴角有几分自嘲地轻轻上扬——
“枉小女一直自诩聪明,如今看来,却是在自作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