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爹爹一样,他亦是燕王藩邸的心腹,却比爹爹的资历老很多——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洪武十五年,太祖爷选高僧侍诸藩王,为已故马皇后诵经荐福,这位“道衍法师”经人举荐,成为燕王的重要谋士,后随燕王至北平主持大寿寺。
从那时开始,他便正式出入燕王藩邸,一路佐助燕王披荆斩棘、夺位密谋。论资排辈,他是北军麾下的第一谋臣、第一军师,出家为僧,却是道家弟子,修阴阳术数之学。朝中的传奇之流、阴狡诡秘一辈,他可推首位。
很巧。
但此时此刻在宫中碰到北军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情理之中。
姚广孝眯起笑眼儿,望着她一会儿,才道:“月儿小姐见过王爷了?”
多年未见,音容已改,笑貌依旧,熟悉得毫无一丝违和感。尤其是那身僧袍,仍是记忆中那一成不变的样子。
朱明月心有叹息,颔首道:“是,小女刚从奉天殿的侧殿出来。”
“对于此地,小姐算是老人儿了,可否赏脸陪贫僧走走?”姚广孝笑容可掬的态度,让人不忍拒绝。朱明月却隐有一种抗拒感。
她垂首称“是”,侧身让他先行。
“时光如沙砾流逝,一转眼物是人非,月儿小姐却出落得愈加明丽,令人赏心。不知这几年在宫中过得可好?”姚广孝微笑着问。
“是的,多谢姚公关心。”
姚广孝摸着下巴,笑呵呵道:“小姐跟以前相比可沉默寡言多了,不禁让贫僧想起多年前,月儿小姐还是稚龄女童时的天真烂漫,冰雪可人。”
当初若非是他一眼相中,她也不会离开北平城来应天府,更不会进宫去当什么伴读。
只因他卜卦与她说,若想保爹爹一世安平,她必定要进宫去策应。来京城的那年,她方七岁,被教导得通览群书、博闻强记。后经过两年的严苛训练,九岁时在宫中考核脱颖而出,甚至蒙太祖爷赏识,亲自指派给了皇太孙。自然,一直都是用的假名讳,假身份。
而他身为佛门中人,却跟随燕王扎根在了北方苦寒之地,暗地里,又远远地布控着她们这些各有身份的“宫里人”,窃取情报,与北方战事相结合,一步步辅佐着野心勃勃的燕王问鼎权力的顶峰。
两人顺着朱红的宫墙往北走,穿过廊前的配殿,就是通向西华门的殿前广场。宽阔而平直的大理石道上,有数百身着鸳鸯战袄的兵士,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岿然不动。
是北军。
现在的宫城里面,也只剩下了北军。京畿旧部伤亡过半,剩下的残部都被严加看管起来。眼前这些列阵排兵的将士们,表情甚是严正肃穆,便是掌领宿将,哪有什么夺权得胜后的喜悦之色。
也对,怎么高兴得起来呢。靖难之役,皇宫只是最后的一处,从北平打到应天府的路上,又死了多少人!沾了满手鲜血,踩着累累白骨,最终踏进这座代表着皇室无上尊崇和煊赫的皇城,不仅仅是高处不胜寒吧?她的这双手,都不是干净的,那么多无辜的人遭到屠戮之后,勤王之师里的每个人,又有哪个敢说自己能够逃脱杀孽的罪责?
少女视线苍茫,许久都没说话。
姚广孝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淡淡笑着说道:“自古成大事,不死几个人怎么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会将此放在心上。小姐面有不豫之色,该不是郁结于此,不得了脱吧?”
几个人?
朱明月转头看他,很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些许悲色或者愧疚,然而丝毫也无。
“小女很好奇,人命在您的眼中到底算什么?”
没错,在她而言,只要不殃及自身,旁人死活的确是没什么干系。可他不同,他是出家人!
朱明月忽然想起建文帝身边的那些重臣,刚正善慧的齐泰,醇厚耿直的方孝孺,还有那个酸腐之气甚浓、却死忠的黄子澄……儒家道家的弟子们尚且悲天悯人,佛家人却怎无半点慈悲之怀。
“月儿小姐忘了,他们都是军人,天生就是属于战场,更加以战死沙场为荣。”姚广孝看着她道。
“他们是军人。可军人的职责是捍卫疆土、忠君爱国,不是谋朝篡位,屠杀自己的百姓!”
谋朝篡位,尚可说成是立场不同、为主尽忠;屠杀百姓呢?那些京畿旧部,那些为了建文帝而拼死作战的将士,难道不是百姓么?即便是北军自己,不是百姓么?谁是生来就注定要去杀人的?成王败寇是事实,可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呢?
“小女知道姚公会说,小女是‘妇人之仁’。但人非草木,不会连一丝悲悯也无。最起码,还有人性和良心!”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豁出去一般,还是说了出来。
靖难之役完胜,一切也就结束了。
她再不用回到这宫城中,面前的人,她也不想再看到。正因为是他,亲手主导了这场谋朝篡位,使得原本太平的疆域陷入了战祸,让她的爹爹义无反顾地抛却性命追随,也令她不得不离家整整七年,孤身一人走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烈烈阳光下,少女的面容冷然决绝。
姚广孝望着她身后的朱红宫墙片刻,并没有被触怒,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少有的迷惘,“月儿小姐天性聪慧,心智早熟,从不对旁事上心,以往贫僧总觉得难免自私凉薄了些,却引以为是小姐不可多得的过人之处。而今不过是死了些人,却有此等反应,难不成是对那少年帝王动了心?”
朱明月抬眸看他,忽然觉得可笑。
“他没死。”
朱明月面无表情地说道。
“什么?”
饶是姚广孝这种稳如泰山的人,闻言也狠狠一震,“你……说什么?”
没死?
“焚宫的那一夜,皇上从寝宫的密道逃走了。”朱明月道。
建文帝没死,就难保有东窗事发的一日。
这秘密太大,由她独自背负,未免太不划算了些。姚广孝是最初在燕王跟前保荐她的人,多年来的消息往来也都经由他一人之手,若说她知情,而姚广孝完全蒙在鼓里,以燕王那等擅猜忌、疑心重的秉性,不知道会不会相信。
姚广孝处在震惊之中,一脸难以置信之色,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沉面看着朱明月道:“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
“还有谁知道?”
朱明月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姚广孝愈加凝色道:“这么说来,当夜宫中突然起火,也是因为这个?是谁做的?”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
少女抬起头来,些许哂然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并不是什么都能在姚公的预料之内。”
姚广孝道:“月儿小姐也没料到?”
“小女不是圣人。”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万事掌握,更无法做到铁石心肠。
朱明月的目光太复杂,说罢,低下头又静静地说道:“皇上虽然逃走了,却是在皇城被围的时刻,他身边只有两个近臣,能否最终逃出生天还是未知数,万一……”
万一误打误撞碰上北军,万一遇到哗变的京畿旧部,兵荒马乱之时,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姚广孝手执念珠,一颗一颗搓着,良久未语。长长叹过一声,他才道:“就算今日没有再次遇见,月儿小姐也会找机会将这件事告诉给贫僧,是不是?”这可真是个惊天大秘密啊!所以她才敢在他面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所以她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完全不怕惹恼了他。
少女淡淡地笑道:“小女一直在姚公的手底下,凡事都理应向姚公禀告,从不例外。”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此已经很明白了。
姚广孝捻着佛珠的手一滞,扭头看她,表情变幻莫测地说道:“月儿小姐这是在威胁贫僧。”
“不敢,小女只是想给您提个醒。”
朱明月毫不避讳地抬眸,用一种正视的目光看着面前的黑袍僧人,“小女的底线,一直都是家父,这也是当初小女答应姚公进宫的条件。江山即将易主,形势未必会尽如人愿,倘若您能够依当初诺言,保家父一世安平,小女铭感五内;若是不能……”
在恰当的时候给予毫不犹豫的反击,这正是朱明月从姚广孝那里学会的手段,她也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人。姚广孝她是惹不起,然而为了避免兔死狗烹、重蹈覆辙——他无法履行承诺,玉石俱焚,她也不得不奉陪到底了。
“原来在小姐眼中,王爷就是这种人,”姚广孝啧啧道,“还是说,在你父左军都督的眼中,王爷是那种人?值得小姐拿这么大的秘密来做筹码!”
朱明月道:“这顶帽子我们父女可担待不起。姚公也不必出言相激,小女不过是一枚身单力孤的棋子,岂能不未雨绸缪,替自己和家人寻一条后路?小女也相信,即使姚公不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直到找到建文帝那一日,或者是消息走漏那一日,共同背负秘密的两人,成为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亡皆亡。
微风拂起裙裾曳动,层层的粉浪旖旎动人。衣着鲜丽明艳的少女,如一枝娉婷春花伫立在那儿,眉眼精致,目光清冽,就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一般。
姚广孝看着她很久,道:“是,贫僧不会。”
少女没有再多言,颔首行礼,转身离开。
“月儿小姐!”
姚广孝从背后叫住她——
“当年初遇,本僧就跟小姐说过,小姐与贫僧甚为有缘;而小姐命格清贵,亦不会屈就在一个小小的府宅中。皇宫只是其中的一个劫,小姐的路,恐怕还长着呢。”
朱明月在原地站了一瞬,而后回过头来,一对点漆似的黑眸冷若冰封,“小女不是燕王,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至于姚公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论,还是留给别人去听吧。”
说罢,毫无留恋地离开。
姚广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却是笑了,摇头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