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女听孙夫人说,知府衙门还要献出几百石的军粮,以表犒军之诚意。”
沐晟眼底里有淡淡哂然:“孙兆康现在恨不能把本王也送走。名为犒军,实则意在打发咱们也尽早上路。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朱明月淡笑道:“起码孙知府将表面功夫做到了十成。不像王爷终于一尝所愿,也就不介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护送走货其实是幌子,经停在东川府才是目的。”
当初义正词严为了云南茶运和纳西族马帮的兴衰存亡,这才亲率沐家军不远千里赶去藏边互市,一时间引来歌功颂德,赞誉无数。而她还记得当初他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跟她说,各府州县都没有匪寇的线索,查起来耗时费力,当务之急是安抚余下那批茶商,护送他们完成茶运。
现在看来,孙兆康是垫背的,而她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中的“祸水”,则充当了炮灰。
“你放心,在本王眼里茶商永远是重中之重,就算本王因匪寇的事绊在东川府,走货的行程也不会因此耽误。但现在离本王所求尚有十万八千里,‘一尝所愿’的说法,实在言之尚早。”
沐晟说到此,搁下手里的香茶,“如果此事进展顺利,你功不可没,换成是别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如你一般出色从容。而这一切是本王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加诸在你身上,于情于理,本王在感谢之余都应该说声抱歉。”
雾气从他的面前徐徐退开了些,一张阳刚俊颜突显出来。离着这么近的距离打量他,不得不承认,这男子拥有世间男儿少有的卓然气质,龙姿凤章,硬朗至美。
“王爷能把答应小女的事兑现,小女便别无他求。”朱明月剥完两粒花生,抬眸看他,“而且礼尚往来,黔宁王府不也扶持小女成为沈家名正言顺的半个当家人——”面子里子都有了,银货两讫,很公道。
最好以后再无瓜葛。
沐晟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似沉吟着道:“其实本王一直在想,你这个当家是在茶商遭抢的情况下临危受命,一切都以茶运走货顺利进行为前提。倘若不顺利,你在十三府茶商心目中树立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
朱明月听得一怔,即道:“什么叫‘若不顺利’?沐家军不是已经跟去互市了吗?”
难道由朝廷军队出面保护的走货生意,还会中途受阻不成。
沐晟微微笑道:“这回跟着,难保下回也能跟着,你不是也说过,本王不可能回回都派兵护送,你却要长长久久地待在沈家。想要坐牢沈家当家人的位置,仅出这一次力怕是不够的。”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朱明月看了看他,道:“不这样又待如何,让小女帮着出兵剿袭匪寇?一举歼灭倒是一了百了,但小女没有这个本事不是吗?”而她并不会长久待下去,眼前小利才是她最想要的。
沐晟用茶盖撩拨着香茗,笑而未语。那厢,一直望着楼下的朱明月眼神忽然定了定,然后朝着沐晟示意道:“来了——”
张三来了。
他是从陌白街的北巷走出来,沿着坊间的墙根一直到南街这边。一身藏青色的庶民深衣,头顶上带着土黄色的方笠,看不清神色,脚步却不紧不慢。经过每个巷口时,几乎是三步一回头,等走到茶楼门口,张望了许久,才急匆匆地上楼来。
“噔噔”的脚步声,急促却不凌乱。
等绕过雅间的门扉,张三摘下头上的方笠,刚想耍无赖地跟美人讨口茶喝,一抬头就瞧见了沐晟,讪然地道:“原来王爷也在啊。”
敞椅上的男子也不抬头,挑着茶叶末道:“怎的你是不想看到本王,还是觉得让本王等了这么久,你很有成就感?”
张三摸了摸下巴,悻悻地找了把圆凳坐在了门口,“小的一路上都怕被人跟踪,实在不敢马虎。王爷可千万别生小的气!”
他说罢就自顾自地找茶喝,桌案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女音:“因何就你一个?人呢?”
张三扭头委屈地看了朱明月一眼,搓着手道:“小的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原来惯去的客栈和酒楼连面都不敢再露,走在街上更是生怕被认出来,然后悄无声息被灭口。小姐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横眉冷对,半点笑模样都没有,难道小的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朱明月终于用正眼去看他,未待她说话,那厢,沐晟开口道:“本王向来不介意动粗,对待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更是不吝啬。”
说话间,已经从座上离席。
此时张三正端着茶碗喝水,下一刻就被陡然拎住了衣领,男子颀长的身躯覆下一层压迫的阴影,“刚刚是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男子说完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那只手如铁钳一般,猛然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张三惊得瞪大眼睛,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蹬踹着两条腿,涨红发紫的脸,双手不断地使劲抠抓。
对沐晟来说,一只手掐死他轻而易举,须臾,却松开了手。张三摔在地上,慌不迭地爬到屏风底座,用手捂着脖颈,惊惧地看着雅间里的两个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没把人带来的原因。”
桌案边的少女将茶盏放下,淡淡地睨过来视线。
张三筛糠似的点头,“人、人小的已经找到了,但是他不来……”
尾音拽住一抹哭腔。
朱明月跟沐晟对视了一下,前者道:“看来你不是没白听我的话,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张三几乎是爬着跪到朱明月跟前,“小姐您听小的说,您听小的说。那人小的确实是找到了,一直就藏在离东川府府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小的使了非要命关头不得用的暗号,好不容易昨儿个夜里才与他联系上的。”
“那他现在在哪儿?”
张三颤巍巍地道:“小的怕被跟踪,把他安置在了一个稳妥的地方。此番过来就是特地跟沈小姐和王爷说这件事。小的可以带你们二位过去。”
前提是,先把他的妻儿给放了。
朱明月觉得这种一步一个要求、精打细算毫不吃亏的做法,实在是商人的通病,让她感到分外的熟悉。那厢沐晟挑着眉看过来,显然也明白了张三的意思,而这不正是她一贯用来对付他的嘛。
“知不知道你已经被跟踪了?”少女握着粗瓷茶盏,轻轻吹拂上面的热气。
过于平淡的语气,似乎是在述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张三激灵灵一怔:“小姐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你出现在陌白街的那一刻。”
像走货这种营生,常年游走在三教九流之间,靠的就是识人断物的本事。张三又专门经营古物,眼力极毒,这么多年来走街串巷,最擅长蹲点儿、踩脚印,甚少被人察觉,怎么就被人跟踪了?
“小的方才一路小心再小心,可是连半个尾随的鬼影儿都没发现,跟踪的人在哪儿呢?”
看到张三狐疑而又不以为然的目光,朱明月淡淡地说道:“你混迹在东川府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当地住户的了解想必跟巡街的衙差不相上下。你且仔细看看,这街头巷尾的百姓,可有一人是你见过的?”
茶楼门口,叫卖的商贩仍在吆喝,却生意冷清,无一人前来光顾。旁边油炸糕下锅的声音还在响,颜色不是黄澄澄的金色,像是油放少了,又像是炸得时间太长,老了,实则是已经下锅炸了一遍又一遍。而那原本走街串巷的货郎,分明没了主顾,还挑着扁担,徘徊在茶楼对面不肯走……
若留心观察,凡是沿街的商贩,都在时不时地侧目向楼上这边瞟来几眼。凡是街上行走的百姓,无不慢条斯理地从街北走过去,隔了半晌,又顺着去路走回到了街南。
所有人!
张三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慌慌张张地问道:“这、这些都是王爷的人吗?”
“沐家军带着马队和茶商都驻扎在城外,正在准备明日启程的事宜。”朱明月提醒他道。
“那、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小的可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张三跌坐在地上,满头的冷汗。
“以前没见识过,是因为这样的阵仗绝不会用来对付一个无名小卒。如今都摆上了,针对的也不是你——”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了沐晟一眼。大动干戈地清空整条街面,可是不小的手笔。这是在向黔宁王府挑衅呢!
张三紧锁着眉,忽然将脸埋在膝盖上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明月望着他的动作,不由淡笑道:“你想得没错。无论这帮人监视的是谁,都看到你偷偷摸摸地来见我们,就算现在我们把你放了,这些人看到从我们身边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你,会做何想?”
张三是什么身份?沐晟又是什么身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将他关押起来治罪,反而破天荒地任他在外面走动,总不会是因为可怜他吧!
“当然你也可以跑,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可你要往哪里跑?你本人是禄氏土司抓的,你的家眷是黔宁王府的亲随找到的。府城连绵,关卡数道,你自认有多大的本事,在两处朝廷势力的眼皮子底下,再携老带幼,躲过那些人的追捕?”
淡淡的嗓音,让张三骤然抬起头来,“沈小姐早就知道是不是?小的一直在尽心尽力为小姐办事,小姐却故意将小的引到此,让小的暴露身份,还将小的全家老小置于凶险境地!”
朱明月一笑:“尽心尽力?是阳奉阴违吧。”
张三眼眦欲裂:“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老江湖,你真的很聪明,又奸又诈,跟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多日前我在内监和衙堂里面的那些威逼、恐吓,或许起到了些作用,但是彻底地让你死心了?恐怕不仅没有,反而还让你找到了一线生机——”
“无奸不商”这个词,形容张三这样的货商再合适不过。而他能在走货行当里混得风生水起,靠的自然不是一套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把戏——之前在东川衙署内他表现出来的悲痛绝望歇斯底里,其实多半是装的,都是演给她看的。这样表面应承下来,取得她的信任,才能另图他法。所以就有了后来说书一样的交代,却被她拆穿了,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向孙知府借了几个人,你前脚刚出衙牢大门,就一直跟在你身后。没想到居然被你察觉了,轻而易举就甩掉了其中一个,而后又用‘仙人跳’的把戏甩掉了另一个,让我们再无法掌握你的踪迹。”
不得不说,他那几招花活玩得十分漂亮,在市井坊间更是如鱼得水,就连几十年的刑侦老捕快都让他蒙混了。
地上的人却绷着嘴角,表情是冤屈的悲愤,“小的冤枉。分明是那些衙差借故冤枉栽赃小的,给孙知府报倒卖赃物被连累的仇,小的对沈小姐和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半点虚言!”
信誓旦旦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朱明月看着他片刻,淡淡地笑道:“不过是夸你几句,你就倒打一耙,怎么,真当自己那么有本事睁眼说瞎话!你在外三日,三日内你换了五个落脚地,用了三个不同的身份,接触了七个人。在这七人当中,有三个是古董店掌柜,两个是走马人,另外的两人,则是东川府城的守城士兵。用不用我把他们姓氏名谁也说出来给你听听?”
张三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一双眼眸黑似点漆,眼底刺芒让人不敢逼视,启唇又道:“你通过你的这些老关系,三日之内,打听到了你妻儿的下落,并对你留在东川的宝贝存货做了处置。就在来这里见我们之前,你却是在与守城士兵安排打点。让我猜猜,等明日沐家军带着队伍启程出发,你的存货也就能裹挟在马帮的货物里跟着一起离开,对不对?”
孙兆康早就说过,当日要率领全城百姓去欢送。届时城门口人头攒动,又是货物、又是军粮的,就算混出去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至于他的家人,刚刚不是已经在用条件交换了吗?一旦她松口答应,他就会马上安排她们离开,另一边抛出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让他们去查,等他趁机打点好一切,连同自己在内都会逃之夭夭。
缓兵之计,金蝉脱壳。
一步一步,小算盘打得极好,可惜她向来谨慎,凡事总会留一手。跟孙兆康借的那三个衙差也没让她失望,教过一遍,连做戏都有模有样。
“看来小的是遇到对手了……”张三嘴抿成一条直线,自嘲着摇头,“不、不应该说是旗鼓相当,而是沈小姐技高一筹,让人惊叹。”
褪去了惶恐、忐忑、委屈和悲愤,张三的一双眼睛精光乍现,“小的混迹这么些年从未失过手,想不到王爷刚到东川就出事了。沈小姐更是了不得,年纪轻轻,老练得如同一个走惯江湖的老人儿。小的引以为傲的障眼法,在沈小姐眼中原不过是雕虫小技。”
可恨她又将计就计,让他自以为得逞而沾沾自喜,这样他才能够如约在这里跟她碰面,却怎样都料不到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盯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究竟是谁利用了谁,谁又被谁利用,原来人家一切都心里有数。
朱明月看了看地上的人,冷淡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别仗着自己的小聪明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偏偏不听话,一直上蹿下跳,装神捣鬼,却不知机关算尽损人不利己。你但凡存些敬畏心思,以你的眼力,也不会对陌白街上如此明显的布置全都视而不见。”
此时此刻,街上的行人还在来来回回地折腾着,也不知道应该换身衣裳、变个打扮。是啊,他这一路上光想着如何应付沐晟和沈明珠,一步三回头,根本是在做样子。心里还有些得意忘形,哪有心情去注意旁的什么人。
所谓作茧自缚。
一切都说开了,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堂堂的黔宁王,张三就算不去掉半条命,也理应被好好教训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沐晟并没有动手的打算,冷冷瞥了张三一眼,吓得后者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后怕地往墙角缩,沐晟却理都没理他,带着朱明月离开了酒楼。
张三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这两人早就洞悉了自己那点小把戏,权当是看猴戏了,半点情绪的牵动都没有,哪还会恼羞成怒教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