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曲阿伊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担忧起来:“依王爷的做事风格,恐怕不仅是那四座府城,沿途能途经的、不能途经的,会一并带去消息。接下来无论怎样走,都等于是自投罗网。”
“没错,但是咱们从武定州逃走的消息,紧接着会传到下一站楚雄。却不会被云南府知道。”
郑虎把人看丢了,是因为大意轻敌,如果楚雄府不想重蹈覆辙,再拦下她就一定会加派人手,届时想要脱身就费事了。云南府不同,云南府不在沿途的路线上,又是黔宁王府的藩邸位置,按照常理,当地的卫所军官不会想到她在那里中转绕道。
从武定外的驿道出发,沿途最少村镇城池的便是三日路遥的禄丰县。途经两座荒僻的村落,顺着绿汁江一路往南八十余里……从江水澄碧如玉、凝滞成潭的缓流,一直到汹涌湍急的奔泻急流,过平滩、山麓、栈道,又行六十余里过大洼村、花脚山。
当然,如是仅凭着吃苦耐劳的体力和毅力,就能在任何奇山险路上畅通无阻的话,每年茶马互市的路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赶马人有去无回。沿途大大小小的势力,光怪陆离、花样迭出的算计和伎俩,两人又是如何一一避过和化解,不再赘述。
当她们过了花脚山,再次有惊无险地抵达与绿汁江毗邻的禄丰城时,待穿过外城官道,远远就瞧见城门前设有一道路障关卡,一群群的人挎着筐、顶着碗在排队,像是在例行检查。
“军爷,什么事儿啊,怎么突然不让进城了?”
“上头有话要例行检查,等着吧,等千户长来了才能放行。”
“怎的又例行检查,昨天不是刚检查过吗?”
“哪儿那么多废话。爷还告诉你,以后每日都要查三遍,所有人揣好自家的户籍,出城的不管,想要进城,一个一个查清楚身份再说!”
正午的阳光已经将影子投射得最短,直直地照耀在头顶。
阿曲阿伊将头上的遮帽往下拽了拽,压低声音道:“这下可糟了,王爷的军令真送到云南府来了,排查得好像比武定州还严呢。”
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还是女扮男装,往人堆里一站甭提有多显眼。朱明月朝着她做了个安心的表情,牵着马径直往城门下走。
“哎哎哎,我说前面那两个,站住!”
没排队就往城门里走,立刻就被排查的士兵叫住。
来人还是个总旗小官,甩着手里的马鞭,一步三摇地走过来,“所有人都在这儿排队等着,你们什么人,就敢往里闯!”
毫不客气的话音儿,唾沫星子乱飞。
阿曲阿伊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可是往枪口上撞了。
朱明月头也不抬,转过身,冷声道:“官差办事,也需要你置喙!”
那总旗小官“呦呵”了一声,一挥手,他身后的士兵顿时冲将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官差?瞧你们两个不男不女的,衣着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总旗小官眯着眼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看二人牵着的马,歪着脖子道,“瞧瞧,居然还真是驿站专用的驿马。千万别跟军爷说,你们俩是役兵传信官,一没身份信物,二没军中手札,这马分明就是偷来的!”
“你们大动干戈的,就是要抓偷马贼?”
阿曲阿伊哆哆嗦嗦地问道。
总旗小官眯眼笑道:“偷马贼还能劳烦咱们堂堂的藩主?军爷们在这儿守株待兔,是要拦截两个从东川府逃出来的人。我看你们刚好也是两个,打扮又这么古怪,倒是挺像王爷军令里面提到的!来啊,把他们俩头上的帽子摘了,让军爷瞅瞅到底是雌是雄!”
说话间,就有士兵横着膀子走上来。
阿曲阿伊哪里见过这阵势,眼看要露馅,吓得两腿发软。
那身形瘦削的灰袍小生,忽然掀了掀大氅,寒声道:“放肆。瞎了你的狗眼,连这东西你也不认得了么!”
暗纹的灰色缎袍被一根犀带扎着,略显宽大,被这么一掀,露出里面藏青色的袍裾,还有别在他腰间的一把长柄薄刃的佩刀。
那一刻,压抑之气扑面而至。
“这、这是?”
那总旗小官倒吸了一口冷气:“您是、您是锦……”
“闭嘴。”
她厉声打断了他。
“是是是,小的闭嘴……”总旗小官浑身发抖,慌不迭让周围的士兵把刀放下,朝着城门前的士兵扯着脖子喊,“开栅,赶紧开栅,让这两位来客过去!”
“可是千户长说不查不让放行。”
守城士兵为难地答道。
“可是什么,可是,”总旗小官扬起手,狠狠地抽了那小校一巴掌,“你个不开眼的混账,没看见两位来客不是一般人,要进城办事,还不赶紧着点儿!”
两个人在众人瞩目的视线中,直接上了马,而后更是骑行进了禄丰城,竟无一个士兵敢过来阻拦。马蹄飞扬起的尘土,扑了那总旗小官满脸,后者点头哈腰,恨不能把脸低到地面上去。
两人两马畅通无阻地穿过外城,直到进入内城的西南街,便在一间酒楼前停下。
“没想到帕吉美这把刀恁地厉害,吓得城门口那帮士兵屁滚尿流,连户籍和文书都没顾上查验。”阿曲阿伊又惊又叹地道。
锦衣卫办事,自然没人敢盘查。
这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是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除非御赐,否则不能擅自佩戴。它代表着其主人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中拥有相当高的身份,比锦衣卫令牌更让人惧怕三分。别说上来盘查,便是找后账都没人敢来。
“我也发现,武定州丢了驿马的事,真的没有传到云南府来。”
阿曲阿伊偷笑道。
朱明月道:“去休息吧。只能短暂睡一下,明日天不亮便要出发。”
她说到此,很是抱歉地说道:“真的是辛苦你了,让你跟着我颠沛劳顿、夜以继日地往前赶路。”
阿曲阿伊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常年跟着马队出来走货,这些早就习惯了。我就是担心帕吉美你的身体会吃不消。”
从东川府直接前往元江尚且有千里之遥,如今又是半路遇截、又是转道云南府。这个时令正好到了滇蜀的暑热之季,急行、暴晒……而她是在未经沐晟允许的情况下,与她私自离开,又背负着违抗黔宁王府的罪过。
朱明月望着对方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不禁轻声道:“我是何德何能,蒙你这一路无怨无悔地照料。”
阿曲阿伊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憨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帕吉美为何非要去元江府,但是我愿意跟着你,保护你,就算王爷要责怪,也没办法。”
她这般说着,说得心无芥蒂。
就在朱明月再次离开禄丰城的时候,丽江土司府送来的女子抵达东川。这些容貌姣好的女儿家,大多出身不差,一路上又是草行露宿、又是车马劳顿的,病的病、逃的逃,耽搁了许久,等被送到东川府,已经面黄肌瘦、狼狈不堪。
“王爷,要如何处理她们?”
阿普居木有些犯难。
“按照她原来的计划,让她们休息两日就继续上路,以献给那氏土司的名义送去元江府。”
东窗炕几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翻阅着从楚雄府、云南府加急送来的奏报,隔了片刻,才凉凉地开口道。
阿普居木道:“王爷的意思是,要促成沈小姐的计划?”
“不是促成,而是依旧用作掩护。”
沈家明珠从莲湖别庄离奇失踪的事,除了孙姜氏和少数几个伺候的奴婢,成了讳莫如深的一个秘闻。后来这个消息传递到了沿途的几个府、州、县卫所,但是包括东川府、丽江府在内的所有人,仍然以为沈家小姐是跟那些女子一起被送去了元江。
“可是护送的队伍再隐秘,也阻止不了消息的外泄。万一那氏武士听到这件事,提前派人出来劫杀或者是封了城门,那沈小姐那边……”
沐晟放下奏报,“就算不送她们去,丽江府为她安排身份的事,也不能保证永远不会走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元江府封了城门,她进入那氏的机会就又减少了一分;假若那些女子在半路遇到危险,无法完成后面的行程,她的危险也就随之降低了一分。此消彼长,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能瞒一时,便是一时。
“那不知……王爷可查到沈小姐的消息?”
阿普居木低着头,深知自己不该多问,却是鲜有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查不到。”
沐晟阖上那几份手札。
阿普居木一怔:“楚雄府和云南府都没有?”
“楚雄府听说人从武定州走脱了,加派了三倍兵力;而云南府自从接到役兵带过去的命令,更是接连几日设关卡排查。还有武定州,郑虎把人看丢了,还丢了驿马,觉得对不起本王,奏请亲自来东川负荆请罪。”
几封手札无一提到沈明珠的行踪,显然是一无所获。
沐晟眯着眼,面色有些阴晴不定,拿着手札的右手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案,似在回忆又似在思考。有那一瞬,阿普居木像是从他的深眸里看到了难以言明的迷惘,然而那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就又恢复一贯的冷持漠然,让人还以为是看错了。
没有人能想到,沈家小姐摇身一变,已然从费尽心思乔装改扮的平民百姓,变成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高级将官。
沐晟用的是张良计,朱明月也有她的过墙梯。
东川卫所,议事厅。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白珈手执一枚白子,会心地笑道。
“末将倒真是奇怪,这沈家小姐究竟是什么人?”站在旁边观棋的孟廉生,摸着下巴道。
“什么人?美人啊。红妆千里为和亲,甘心玉骨葬胡尘。”
傅东屏将黑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
自从沈家小姐在莲湖别庄神秘失踪,几个人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其中的因由。原来不是黔宁王的主意,而是沈家小姐自动请缨。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听说,王爷那边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孟廉生咂着嘴道。
“王爷为了阻拦,可谓是煞费苦心。那沈家小姐深藏不露,不动声色便能一一化解,不仅可以稳守,还能反攻。你说这回是不是棋逢对手啊!”
白珈闻言,抬头看了傅东屏一眼,“你可别是也管闲事,让人去楚雄府查了。”
“不仅是楚雄府,”傅东屏耸肩,长叹了一声道,“还有沿途的各府,但是哪里结果都一样,无可查。”
从东川府到武定州,还有踪迹可寻,从武定州再往后,那沈家小姐连同那个纳西族妇女,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
白珈皱眉道:“难道说已经……”
白珈的尾音儿拖得很长,傅东屏一眼斜过去,“死了?”
“真的假的?”
孟廉生的声音拔得极高,吓了傅东屏一大跳,“当然是假的,我这不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么。”
如果是遭遇不测,反倒是有消息了。
然而这一路上的危机也确实存在。除了元江那氏,还有与之交好的很多土司家族:武定凤氏、景东陶氏、红河彝族、广南侬氏、孟定刀氏……别忘了之前从云南府来东川的传信官被半路截杀的事情。沈家小姐这一路等于是过关斩将、披荆断棘,不免让人为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担心,同时也为她的果敢和胆略惊叹。而她到底是聪慧如斯,临走还带着一个叫“阿曲阿伊”的纳西族马锅头。
在云南的这块土地上,有谁能够比常年在各地行走的纳西族赶马人更厉害?想要融入到地方,光是乔装改扮还不够,而她不是当地人,地方志上面的记载与实地实景很难结合到一起。纳西族的走马人有足够丰富的江湖经验,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云南各府、州、县的地形、风土,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与黑白两道的人打交道。
那厢,白珈忽然断言道:“肯定是改道了。”
傅东屏翻了个白眼:“改道是一定的,但是目的地不变,再如何变着法儿绕道,也总要从必经之路上走,不能凭空飞过去吧。可我都问了,各府各处,在路线上面的、偏离路线的,结论均是一样,哪里都查无此人。”
“会不会没走官道,而是走了纳西族最擅长的山麓险坡?”
傅东屏摇了摇头:“你以为王爷没想到吗?之前军令上提到的,各府城卫所可领兵剿袭辖区内的匪寇土寨,而不用报备黔宁王府,就是在防着这个。”
黔宁王的军令传到西南各地,一时间讨伐流匪之声尘嚣甚上,到各处排查和搜剿的军队又密又严,那些成规模的土寨眼见惹不起,纷纷坚壁清野,小股残余势力就更不敢再露面。这招雷霆手段,就是怕她铤而走险,孤身走山麓小道遭遇不测。但是有些事,是防不胜防的……那沈家小姐若是明智,也不会去做羊入虎口的糊涂事吧。
孟廉生道:“那就是守城的士兵马虎了……”
“绝不可能,”傅东屏再次摇头,“咱们这儿或许没那实力,但王爷的命令一到,各处卫所均不敢懈怠。何况都知道大战在即,这么紧张的时刻,谁敢跟黔宁王府作对啊!”
三人思来想去,都没有个结论。
好半晌,白珈道:“看来,是有人在暗中替沈家小姐安排打点,同时也一直不动声色地为她消弭危机。”
傅东屏眉头一紧:“谁会违背王爷的命令?谁又有那么大的能耐?”
白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却是眯眼道:“我对那沈小姐的身份,始终保持着怀疑态度。”
要阻拦的人纷纷忙着设关卡排查,本该疲于应对的人,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从禄丰城出发到鄠县,越过两道山峰再到妥甸,一百二十里到礼社江,渡江后奔赴哀牢山……等绕过了这座当时景东卫所军队与那氏武士两相遭遇、拼死抢人的山峰,再走六十余里,阿墨江的支流便映入眼帘。澎湃的江水流到哀牢山脚下已然缓和许多,潺潺地往南奔流,在扑面的水汽中,对岸的景东厅的外城楼已然在视线之中。
这是离开禄丰城的第七日。
也是她们翻山越岭前往元江府的最后一站。而此地距离那氏的府城,只剩下不到七天的行程,对于已经在路上昼夜不停赶了半个多月路的人来说,无疑是黎明前的一缕曙光。颠沛劳顿的日子即将到头,胜利在望的喜悦就是巨大的,随之而来的危机也变得异常凶险。
很多人都在这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