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打你两次板子小惩大诫,你就能识时务不敢再犯,想不到竟然敢变本加厉,给众人下迷药。本王还真是小看了你!”
连翘疼得汗和眼泪都下来了,连声哀嚎道:“奴婢不知道什么迷药,奴婢冤枉啊……”
“冤枉?”手中茶盏被沐晟“咔”的一声捏个粉碎,他陡然站起身,“本王将她禁足在屋内整整三日,出府踏青却是临时起意,如果没有人暗中相帮,她绝对无法做到这些。只有你!”
只有负责伺候她的这个奴婢,能够随意进出知府大宅,能够去跟孙姜氏提议在寒食节这日出府,也能够事先到别庄来安排打点,还能够去外城城门买通当地看守。
“千日醉、枫茄花、缇齐,寻常人想要找齐都不容易,而你不仅找齐全了,还用得得心应手。”沐晟看蝼蚁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都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本王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关心,本王只问你一件事,她究竟去元江干什么?”
一种不寒而栗的冰冷,让连翘狠狠打了个哆嗦,却咬唇含泪道:“奴婢只是奴婢,王爷找不到沈小姐,就来拿奴婢开刀,可奴婢不过是听沈小姐的吩咐做事。”
沐晟倏然凉笑:“居然还是不说。”
“奴婢不知道……”
不等沐晟发话,那厢,阿普居木狠狠踏在连翘的后腰上。
“啊……”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凄厉地大叫。
阿普居木却一丝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说还是不说?”
连翘已经直不起腰,趴在地上,疼得直发颤:“就算王爷问一百遍、一千遍,奴婢也是不知道!但王爷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晚了吗?也许沈小姐根本不是去元江府,而是受不了王爷,自己找借口跑了。也许小姐她不愿意待在王爷身边!”
“你找死!”
凌厉的杀意在男子眼底划过,他盛怒之下抬起手。连翘尖叫:“杀了奴婢,王爷尽管杀了奴婢!王爷找不到沈小姐,便是杀了奴婢也一样找不到她!”
沐晟眼底闪烁着残忍的戾气,却将手扣回腰间的佩刀上,恶狠狠地说道:“你放心,你罪不至死,本王不会杀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连翘被人拖下去时,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险些死过去。而一个人的腰椎骨如果折了,便再没法站立行走,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度日,这个人等于是废了。当真是活罪难逃。
“王爷,从别庄到外城的城门需要半个时辰,丑时一到,就是城门侍卫换班的时间,在那个时候安排马车进出,最不引人瞩目。末将觉得,沈小姐应该就是在那时出的城。而从她失踪到现在足足过去了六个时辰,足够再次改变身份、更换马车,若想去拦截,只能先她一步,抵达下一个府城的卫所和驿站。”
阿普居木低头道。
当然,他说的是军中惯用的方法,没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不会有那种本事。但沈家小姐在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迷倒所有人离开,根本让人不敢小觑。而那样一来,也就意味着要对她发下海捕文书,全省缉拿。
阳光下男子的面容冷得似无温度,“派役兵快马前往东川府到元江的每一个府州县卫所、衙门、土府,带去本王的军令,全城搜捕元江摆夷族人,平民者一律收押;凡遇元江武士,就地格杀勿论!有元江匪寇出没地,各卫所将官更可自行领兵剿之。凡姑息养奸者、玩忽职守者,便视与跟黔宁王府为敌!”
话音中充斥的决绝和冷酷,连阿普居木都为之冷怵,“那沈小姐那边……”
“告诉沿途的驿站、卫所,打开城门等着她!”
阿普居木领着沐晟的命令下去了,东川府的驿站里养着数十个役兵,一下子就要派出去七成。两百里加急,沿途换马不换人,直到把黔宁王府的军令源源不断地带到各处的府、州、县。
花圃里的花经过一夜的风雨,仍旧开得凄凄烈烈。昨日花前的对话犹言在耳,而今花仍在,却人去楼空。原来她所谓的许诺、所谓的温顺服从,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的敷衍,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出府踏青的这一应部署,也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他平生极少失策漏算,现在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栽在她手里。
沐晟攥手成拳,“嘎嘣”一下,拇指上的绿玉扳指被捏碎成两半,“既然你这么想去,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前提是你有那个本事到元江府。”
沐晟曾跟朱明月说过,没有他的允许,她不可能跨过四座府城去元江。没有他的允许,连这座府宅她都出不去,更别说还想出东川府。而今她利用寒食节出门踏青的时机,已然顺利离开东川,接下来,就是如何成功地抵达元江府。
朱明月很难不因此生出埋怨,她的目的地是那氏土司府,眼下仅是逃离沐晟的掌控,就需过五关斩六将煞费苦心。但是如果她连这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在元江府那种地方站住脚跟。沐晟终究是太低估了原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能耐。
东川府与元江府之间,隔着武定州、楚雄府、云南府和景东厅。
千山万水一样的阻隔,让朱明月跟阿曲阿伊两个人弃掉了马车,选择骑快马,昼夜轮班兼程赶路。从东川府六十余里到甸尾,过普渡河,一百三十里再到屏山,又七十余里到远青县——仅仅用了四日半,就抵达了第一站——武定州。亦如阿普居木估计的那样,两人一路上两次改变身份、装束,用了不同的身份户籍和路引,只为掩人耳目。
因为大明地方设置实行的是“里甲制”和“保甲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大明律.户律》规定:凡百姓远离居所百里之外,须由当地府衙开具“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要依律治罪。
朱明月怀揣的是三份截然不同的户籍和路引,分别来自应天府、丽江府和云南府,无一与东川府有关。然而就在两人风尘仆仆地在武定州的城门出示路引时,未等进入内城,武定卫所的百户长郑虎已经带着士兵等候多时。
“末将郑虎,奉黔宁王之命,特在此恭迎沈小姐!”
那膀大腰圆的武将声音高亢、中气十足,身边仅跟着为数不多的士兵,却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们俩,引来周围百姓的好奇观瞧。
阿曲阿伊攥着手里的户籍帖,惊得脸色都变了。心道这下可坏了,好不容易出了东川府,刚到武定州就被王爷的人给拦下。要是被抓回去,再想出来便是难若登天。
下一刻,又听那郑百户道:“沈小姐一路颠沛,实在是辛苦了。不如先在末将安排的行馆里稍作休息,待末将把小姐的给养和马匹准备好,再行上路。”
郑虎也曾参与过靖难之役,从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荣升到百户长,正是春风得意。而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的黔宁王府为何要兴师动众调遣当地卫所军队,只为捉拿一个女子。眼见不过是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又因赶路显得疲倦不堪,能有何本事?还真怕她跑了不成?
在对方的盛情之下,朱明月当日宿在了武定州的别馆里。
驿站的三层小楼,布置很简单,但连日来的风餐露宿,有这样一个地方落脚相当难得。而她两人是晌午到的武定,吃饱喝足之后,便回屋拥着被衾沉沉睡去。一直到黄昏时分,送晚膳的侍婢过来敲门,见屋内两人仍在酣眠未醒,没敢打扰就走了。
直到夜月阑珊,阿曲阿伊被朱明月轻轻推醒。
“帕吉美……”
阿曲阿伊揉了揉眼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丑时。”
阿曲阿伊哈欠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问道:“帕吉美怎的不睡了?”
“该走了。”
她轻声道。
阿曲阿伊这才见到她一袭夜行装束,身挎背囊,不由得清醒了大半,“帕吉美是说,现在就要出发?”
朱明月点点头,帮她把外衣拿了过来。
阿曲阿伊挠了挠脑袋,不解地问道:“可那郑百户不是答应,让咱们休息两日,就送咱们离开吗?”
“他是说过,但不是去元江,而是回东川。”
阿曲阿伊一惊:“什么?”
朱明月竖起手指,示意她轻些。阿曲阿伊赶忙压低嗓音道:“帕吉美的意思是,他要把咱们抓回去?”
“不仅是武定州的这个郑百户,沿途的府、州、县想必都得到了消息,一旦遇上咱们俩,便要把人拦住遣送回东川府。”
她之前对他先礼后兵,现在他就给她来了个以逸待劳。
但是如此大动干戈的安排,无形中也暴露了她这一路的行踪,不等她接近元江,那氏族人便会收到消息做好防备。届时她再想混进去便是难上加难。沐晟这是在强迫她回头,让她知难而退。
阿曲阿伊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起来迅速穿好衣裳。
两人休息了整整六个时辰,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恢复过来。待到丑时五刻,漆黑的夜里分外静谧,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
楼下看守的士兵不多,都倚着楼梯鼾声震天。
“他们怎么睡得这么死?”
阿曲阿伊不小心绊倒一个人的腿,吓得跟什么似的,却发现那人根本没反应。
朱明月唇角微弯:“大概是喝多了吧。”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人,趁着夜色摸到驿馆的马厩,几匹上好的千里马正在吃夜草,可见喂草的役兵刚刚来过。
朱明月挑了其中纯黑色的一匹,摸了摸马头,解下拴绳,将马牵了出来。
另一边,阿曲阿伊也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蹄铁踏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声,等走出驿馆前的陇道,外面的官道两侧的田地里,几头吃完草的牛正待耕田,那牵着牛的老农见到两个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女子,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
“驾——”
随着马鞭甩起,马上的两人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等天大亮了,驿馆里已经乱成一团。
“什么?跑了!”
郑虎在听完士兵的禀报后,惊愕得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之前来传信的役兵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留住沈家小姐,并把人毫发无损地送回来。他以为是黔宁王的哪个红颜知己,闹脾气一怒之下跑到了武定州,还想把人接到驿馆休息几日就送过去,岂料仅是一晚上,就跑了!
“怎么跑的?不是让你们派人看着了么!”
那小校缩着脖子道:“小的们确实去看守了,足足有七个兵丁呢。”
郑虎气得想骂娘,“混账,你们七个大老爷们,看不住一个小姑娘!”
“郑头儿你也知道人家是个姑娘,小的们只能在楼下守着,也不敢上楼啊。原以为她俩一定累狠了,睡上两日两夜也不会醒,想不到倒是小的们后半夜实在太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发现那沈家小姐连同她的纳西族的奴仆,在驿站马厩里偷了两匹马跑了。”
“还偷了两匹马!”
“可不是嘛,”小校哭丧着脸,“是咱们武定驿馆里最好的两匹千里马呢。这下非得把小的屁股打开花不行!”
朝廷规定,驿站的驿马若有死损,役长负责赔偿,而役丁则要杖责一百。
郑虎跌坐在椅子上,傻眼道:“现在还管什么驿马,王爷那儿可怎么交代!”
东川府,知府大宅。
“王爷是说,就算沈小姐在武定州被认出来,也不会被留下?”
“在武定当地负责拦她的是百户长郑虎,眼见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定会掉以轻心。她会很轻易过关。”
而她在别庄时用了枫茄花,在武定州还会如法炮制,因为对方实在太轻敌了。
自家王爷的断言,让阿普居木愣了好半晌,问道:“那您为何不提前嘱咐一下那个郑百户?”
桌案前的男子目光冷直,脸上神情却是莫测:“传信官送到的只是本王的命令,具体如何行事会因人而异。何况,没走多远就被抓回来,她会很不甘心,一定还要伺机逃走。”
这就好比一盘胜负已分的棋局,输赢已然注定,还用再去担心结果吗?既然她这么想试试,他不介意让她在外面折腾一下,只希望到时候她能承受住欺骗他的后果。
阿普居木低着头,没看到男子眼底划过的一丝吊诡微笑,却对自家王爷的说法着实是消化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揣测着说道:“那接下来……就轮到了楚雄府。”
沐晟摇了摇头:“不,不会是楚雄,而是云南府的某个州、县。”
“沈小姐会敢靠近云南藩邸?”
阿普居木有些讶然。
沐晟唇边一点凉笑:“正因为是黔宁王府的藩邸所在,才更没有人想到她会自己送上门。”
这道理等同于武定州。
越是不可能,就越是疏于防范,给了她可乘之机。而她实在太聪明,深知循规蹈矩不如出奇制胜。
阿普居木仍是困惑地说道:“但是走楚雄府是最近的一种走法,往西南去云南府的话,反而是大大增加了路程!”
“即便如此,后面的行程也必须改道。”
朱明月放下手里的茶壶,轻声说道。
两人此刻正在官道旁边的茶寮稍作休息。经过一夜披星戴月的赶路,都有些疲倦困顿,却因这样的昼夜不停而保持了相当快的速度。
她应该感激之前被迫随军的一段跋山涉水,否则依她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根本无法适应野外的颠沛和粗糙,更别说一切从简,在风餐露宿之余,忍受精神和体力上的双重疲惫。
因为她们二人骑的都是驿马,不得不女扮男装,阿曲阿伊壮硕高大,黏上两片胡子,倒也几分形似。朱明月长得纤瘦娇小,穿一身灰褐色袍子,怎的看也不像男子。但是她腰间一柄绣春刀,让任何官差见到,都不敢上前问话。
“帕吉美之前不是说,这趟要尽可能的快,现在为何要改道呢?”
阿曲阿伊不解地问道。
朱明月给她倒了碗黑茶,轻声道:“你忘了我也跟你说过,东川府那边已经把消息送出来了。此刻楚雄府的卫所军官一定也在等着咱们。”
她们两人维持着每日一百二十里以上的骑行速度,已然达到了极限。然而从东川紧跟着派出来的役兵,居然先她们一步把消息送到,说明沐晟用的至少是两百里以上加急的“马上飞递”。役兵传信而不入,接下来的楚雄府、云南府、景东厅,都会相继收到拦截她的命令。而她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赶不上役兵的报信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