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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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土司府宅(2)

少女的目光淡而沉静,“小女知道。可小女还知道,除了小女的兄长和那二十几名商贾,已然成为黔宁王府的掣肘之外,届时你们还会遇到另一个无法克服的难题,而那个难题,足以使这次倾尽西南边陲兵力的剿袭行动,功亏一篑。”

朱明月跟萧颜进行了一次深谈。

萧颜说,她或许是第一个让沐晟悔不当初的人。

那个骄傲的男子若是知道她能一路来到元江府,若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不管她是否身负皇命,他都会亲自在武定等着她。可谁又能料想到,原来在沈家小姐的元江府之行背后,藏着这么深的因由。萧颜一向自诩为算无遗漏,竟也没想到,当日曲靖大宅中那个心智早熟的少女,会是这样一个人物。

而他最初笃定自己能够帮助沐晟拦下她的想法和打算,在这样的谈话之后,全然失去了立场。他的心里有些惘然也有些复杂,同时更隐隐有种感觉,在这场与元江那氏力量均衡的较量中,或许会因为沈家小姐的加入,充满了无限变化与可能。那么沈家小姐的到来,对云南十三府、对黔宁王府来说,究竟是意外,还是巧合?

翌日,当晨曦的太阳落在雪山的顶上,朱明月在彝族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永德大雪山。

从高高的山麓往下,能眺望到一衣带水的澜沧江。雄踞壮阔的横断山脉,隔出一道源远流长的江水,深谷间是参差不齐的大岩石,岩缝还间或开着桃花,笼罩着晨曦淡淡雾霭的宽阔江面,一汪澄碧的江水蜿蜒地往南奔流。

这条西南边陲最大的河流,从巍峨的唐古拉山发源,流经青海、西藏、云南,上游是冰川和永久积雪,中游穿行于高山深谷,下游湖沼分布,一路哺育了彝族、白族、纳西族、摆夷族、佤族、苗族、瑶族、哈尼族等二十多个蛮族居民。不同的民族同饮一江水,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同时也描绘出三江并流的灿烂文明和独特风土画卷。

朱明月俯瞰着奔涌不息的江流,视线又逐渐地望向对面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中若金山灿灿,断面岩层滚石阵阵,愈加显得险峻而大气磅礴。元江府,就坐落在这山川江域的径流两岸,摆夷族人又称其为“南兰章”,意为百万大象繁衍的河流。据说城内的各个村寨和村落在山间盘旋错落,坐拥险滩深谷、平川冰峰,更有沼泽遍布,地域辽阔,景致万千。

从永德县到镇康,再到孟定县,一路往南经过神秘而古老的沧源崖画,再往前便是直通元江府的一段少有的官道。

这一日,是六月初三。

晌午的太阳已然烈烈暴晒,刺眼的阳光照耀着这片尚未开化的土地,也照耀着这座洪武十四年投诚于明王朝的府城。

待遥遥望见了那高耸的城楼,以及城楼上刻着的“元江府”三个大字,朱明月不禁在想:前后一千七百余里的路程,横跨三座府城、两座州城、十二个县、二十一个村落、八个驿站……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过五关斩六将。如此折磨人的一段行程,千万别让她失望才好。

然而不等她走到城门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让人悚然的一幕。

城楼下,悬挂着一颗颗人头。

女子。

都是女子,垂坠的长发遮住半边脸,断颈处的血已经干涸。依稀可见的是每一张都是精致美丽的面容,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仍保持着临死前的表情,或惊恐、或痛苦、或绝望,栩栩如生。

是丽江府为替她作掩护,从各州、县挑选出来准备献给那氏土司的女子!

朱明月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这些从丽江赶到东川去与她会合的少女,没碰上她也继续上路了,居然都死在了那氏武士的屠刀下,头颅还被带回来高高挂在元江府城楼上。这说明了什么?是惩罚,还是对她来到的一种警告?难怪沿途都没看到元江那氏派出来阻截她的人。

而她转瞬就又发现,元江府封城了。

厚重的城门封闭得森严,没人能再从这里来往通过,也就不用任何巡查的守城士兵。只剩下黑色的大纛在箭楼上迎风招展,还有城墙上悬挂着的一颗颗头颅,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摇荡荡。

以丽江土府的名义献给那氏土司的这些少女都死了,表示丽江府彻底从元江那氏的同盟关系中除名,丽江木氏给她精心安排的身份就成了一道催命符,再不能拿出来示人。而她更不能再用锦衣卫的身份。眼下想要进城,怕是要另辟蹊径。

没等她拿定主意,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脚步声。朱明月拽了拽马缰,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小和尚背着筐远远地从官道上过来。

在元江的城楼与官道之间,隔出一大片空地。现在封了城门,偌大的地方并无一人逗留,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午时的太阳格外刺眼,那小和尚用袖子挡着脸,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等离近了才听清楚:“又封城门、又封城门,想进去还得绕到东面,真是平白让小僧多走了冤枉路。”

那小和尚长了一张讨喜的脸,叨叨咕咕的,说话间就来到了近前。朱明月略弯下腰,挡住他的去路:“请问,从东面就能进城吗?”

小和尚似是才看见她,愣了一愣,须臾道:“你是外族人!”

朱明月点了点头:“但是我的亲戚住在元江府里。”

“你是来寻亲的?”

“对。”

“那你有户籍和路引么?”

“当然有啊。”朱明月从挎囊里掏出户籍,朝着他晃了晃。

少女的年岁也不大,却生得极美,檀唇启阖,呵气如兰,不由得让小和尚脸红了红,有些结巴着道:“北、北城门三日前就封了,府城东面的小城门开着,有四个时辰允许通行,你可以从那里走。”

朱明月指了指头顶上的日头,“现在可以吗?”

小和尚点点头。

“你能不能带我进城?”

小和尚听她这么一说,面色忽然大变,连连摆手嚷着:“不行不行,土司夫人说了,最近总有贼人想混进元江府,下令各个村寨的村民都不得私通和包庇来历不明的外人,否则那人一旦犯事,包庇的人也要依族规处罚,全家、邻里都要连坐的!”

朱明月略一蹙眉:“怎么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土司老爷呢?”

小和尚歪着头,伸手指了指挂在城墙上的头颅:“因为她们,土司老爷把刀曼罗夫人给得罪了,夫人一气之下封了三大城门,还把土司老爷给关了起来。”

小和尚说完,又道:“你是不是要进城啊,跟我一道走吧,我领你过去。”

朱明月有片刻的晃神,闻言“嗯”了一声,绾了绾缰绳道:“不知道城东的小城门和这北城门相隔多远,要不我载你一程。”

小和尚看了看她,又飞快地瞅了一眼她的马,红着脸摇头:“再走一炷香的时间而已,小僧早就习惯了。对了,你来我们元江是想要找谁?”

“玉娇。”

小和尚“啊”了一声,表示知道。提起村里面的人,话也跟着多起来,“我叫岩文,你也可以叫我帕文。因为村里面已经给我举行了升和尚的仪式,佛爷还给我取了法名,叫坎加!”

摆夷族信仰勐神,也信仰佛教,除了勐神祭和寨神祭,几百年来元江府几乎村村建寺庙、月月过佛节,男孩子在七八岁时更要入寺为僧,学习古老的傣泐文和佛经教义。初入寺受戒的小和尚,摆夷族语里就称为“帕”。

帕文的脸上洋溢着骄傲,显然是刚刚入寺不久。

两人一马顺着砖砌的城墙走了一段路,绕过潮湿的土道,大片大片的浓绿扑入了眼帘。雨热之地的奇异绿植生长得郁郁葱葱,铺天盖地般遍布在城垣周围,有些高大参天,有些根茎粗壮,树上还结着硕大的果子,散发着甜蜜的味道。

穿过一片浓密的芭蕉林,帕文抬起手,指了指掩映在盎然绿意中呈半圆形的城阙,“你看,前面就是东城小门了!”

说是小城门,不如说是瓮城。

城门的两侧与外城墙连着建在一起,上面居然还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等攻防工事,且小城门与内城门不设在一条直线上,以此防御攻城槌的打击。巍然耸立的城门前设置左右双阙,距离阙楼不远筑起的是大敌台,相隔五丈则挖出宽约十余丈的护城河,河面上架设可容四匹马同时通过的连锁吊桥。

如此强悍的防御工事,就算是放在险隘关口也不为过。

朱明月牵着马跟着小和尚走过护城桥,桥对面的百姓正站成三排队伍,在例行检查的哨岗前面等着进城。

“干什么去了?”岗楼处传来哨兵的问话。紧接着,站得最靠前的那一个挎筐的妇女道:“拉扯着个孩子,还能做什么?上山了啊!”

“上山做什么?”

“当然是填补生计,难道是去赶大象啊!”

一句话,引得后面的百姓哈哈大笑。

那哨兵摸摸鼻子,似不愿意跟个妇人计较,吆喝一句:“笑什么笑,过过过,下一个跟上!动作利索点儿!”

后面紧跟着的是个商贾打扮的男子,在他牵着的两匹马背上驮着分量不轻的包袱。

哨兵看罢户籍,又看了看路引,“来元江府做什么的?”

“进……进城做生意。”男子结结巴巴地答道。

“什么生意?”

“织锦和陶器。”

哨兵打量了他一下,下一刻,把手里的户籍往地上一扔,“就你这副贼眉鼠眼、闪烁其词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军、军爷,小、小的可是正当生意人!”

那男子吓得连连摆手,急忙要争辩。哨兵上去就是一巴掌,打了他一个七荤八素,“正当生意人?也不瞅瞅你那路引和户籍上面的日期,庚辰年的印信,甲申年还敢拿出来用,你当军爷的眼睛长拧了!不老实交代是吧,来啊,把人抓起来!”

那男子一见这架势,货都不要了骑上马掉头就跑。

“快,拦住他!”

到底都是训练有素的,那哨兵一声大喝之下,旁边的武士抡起手里的狼牙棒扫过去,矮小的羁縻马吭哧一下跪倒在地,马背上的男子像箭似的飞了出去。

“跑,看你还跑啊!”

那哨兵叉着腰走过来,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那男子身上,又一鞭子甩在他脸上,顿时皮开肉绽,满脸是血。那人抱着脑袋嗷嗷惨叫。

“土司夫人说了,最近总会有像他这样的,以各种名目混进咱们元江府图谋不轨。不严密排查不行,错漏了一个也不行!凡是被抓住还敢负隅顽抗的,下场都逃不过一个死!还有,谁敢包庇贼人,别怪族规无情,同等惩罚论处!”

那哨兵颐指气使地嚷完,就让左右把那男子捆了起来。

城门前排队的百姓对这样的场面像是司空见惯,朝着男子投了一两个注目礼,有些同情也有些唏嘘,便再没有过多的理会。朱明月此刻站在队伍中,眼看就要排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被一双手从背后给扶住了。

“这是我家侄媳妇儿,便不必查了吧!”

细腰、细胳膊的摆夷族女子,生得高挑而窈窕有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直接插队到最前面。

那哨兵被她唬得一愣,紧接着就怒道:“什么你侄媳妇儿,外地人?还是个外族人!”

朱明月穿着一身白坎黑裙,扎成双辫,白流苏头帕下只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庞。此时把缰绳绾了绾,从挎囊里掏出一份户籍和路引,又被那女子接过来拿在手里,往哨兵的怀里一推,“看见了没?红河彝族给开具的证明。人家啊可是从黄草坝来的,跟咱们摆夷族也不算是外人吧!”

那哨兵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一边看一边道:“岩笙那小子真进陶府了?”

原来是认识的。

“那还能有假。武职守备,已经做到了第六阶,明年就要升五阶了。”

女子的脸上满是得意。

哨兵“哼”了一嗓子,“那她来元江府做什么?”

“都说了是玉娇姑姑的侄媳妇儿,嫁到她们家,当然得回来啦!阿卢你就通融通融,放行吧!”

一旁的帕文仰着脖子说道。

原来都是认识的。

那哨兵瞥过少女的脸,有些狐疑地说道:“户籍和路引倒是没问题,就是你这侄媳妇恁地白净了些,看着怎么也不像是红河彝族的人……”

玉娇上前一步,挡住哨兵的视线,“阿卢你可要瞧清楚,我这侄媳妇不仅会爨文,还会讲摆夷族语。除了咱们元江那氏和红河彝族,还有谁会这些。要不,先让她说两句给你听听?”

“是啦,阿卢你别疑神疑鬼的,玉娇姑姑你还信不过啊!”

帕文不满地撅起嘴,又拽着那哨兵的胳膊,使劲摇了摇。

那哨兵皱眉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人,片刻,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过吧过吧,反正是玉娇你作的担保,出了事你们全家都别想跑!”

帕文欢呼一声,一蹦一跳地往城里走去。

那厢,玉娇拉起朱明月的手,“咱们也走吧。”

元江府内城不比东川的繁华热闹,也不似曲靖府的大气古朴,浓绿的雨林,明媚的阳光,精致的竹楼,金顶的佛寺……氤氲潮湿的气息漂浮在半空中,将近处的村落、寨子,还有远处的河流都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迷人的面纱。

听说这里终年无雪,阳光充足,居住着古老的摆夷族人,是百越后代,先民在贝叶上写了很多动人的传说。这里的人信奉孔雀,一种美丽而迷人的禽鸟……摆夷族的民谚说:寨前渔,寨后猎,依山傍水把寨立;无山不狩猎,无河不建寨。于是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平坝近水之处,还有小溪之畔大河两岸、湖沼四周,凡竹翠围绕绿树成荫的处所,必有摆夷族村寨。当地居民开水田种稻,赖以生存,摆夷人更是泼水为节,一日几浴。

村寨和村寨之间到处可见的是浓绿葱茏的大树,终年常绿的乔木、灌木或藤本,多是中原地区不可见的真稀奇木,奇花异草,奇形异象,引人入胜,也让人啧啧惊叹。

建在浓绿之间的是一座座恢弘瑰丽的佛寺,金顶金身,金砖开道,满心满目都是一片辉煌灿烂。有些佛寺旁还建有佛塔。佛寺和佛塔大多是坐西朝东,屋顶坡面由三层相叠而成,中堂较高,东西两侧递减,交错起落;屋顶正脊及檐面之间的戗脊,排列着各种瓦饰,正脊上的瓦饰呈火焰状,而戗脊首端大多竖有凤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