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主要就是为了隐藏身份,当然了,也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多条退路。”朱明月多说了一句题外话,言归正传道,“那九幽之厉害,比之刀曼罗、那荣更甚,之所以能让咱们钻了空子,不过是轻敌之故。但是再轻敌也会留一手——眼下这个节骨眼,正是祭神侍女最孤立无援的一刻,也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按照常理,如果还有后援或是底子,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想方设法放消息出去,或是将其都围拢到身边来。”
朱明月把话说到这儿,阿姆一刹那就明白了,“小姐是说,咱们住处的守卫之所以如此松懈,并不是那九幽没将咱们放在眼里,而是正在暗处等着咱们做动作?”
这句话想想都吓人。
“我不知道那九幽是不是有这个想法,但换作是我,就一定会这么做。”
若论多疑,朱明月觉得,一旦那九幽正视她这个对手,定是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在朱明月穿着一件雪绸披风的时候,已然惊为天人;当盛装打扮后的朱明月,再佩戴着巧夺天工的华丽头面出现在修勉殿前,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颇有一种夺人心魂的震撼和惊艳。
当然,她并没选那套金泥花纹的纱罗裙衫。洪武十四年,朝廷早有规定凡是平民的女服,即便是礼服都禁止用金绣,更禁用大红色、鸦青和明黄等浓艳的色彩。那九幽敢给,她可不敢穿。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她一个人身上。
高座上的那九幽对顶着手,面露微笑,也在看着朱明月,就如同看待一尊精磨细琢的美人雕,而这美人雕正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跟曼短佛寺的客堂相比,我的小楼,是不是更舒适些?”
片刻,他慵懒地开口。
岂止是“舒适”二字!
动辄金樽银盏、宝鼎彝香,佳肴珍馐道道精致,醴酪琼浆无一不贵,下榻的则是鲜花怒放、香气袭人的三层楼阁——仅仅这半日时间的豪奢款待,即使是出生富贵之家长在大明宫廷的朱明月,也不禁心生喟叹。
“九老爷待小女,以及小女的侍婢恩如再造,吾等自是要知恩图报,倾尽心力为九老爷您效劳。”
朱明月向座上的男子俯下身的一刻,身侧不远,忽而传来一声轻嗤。
“祭神侍女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倒是识时务,就不怕土司老爷寒心!毕竟,是曾经那么提拔重用过你的家主,祭神侍女一点都不愧疚吗?”乌图赏似笑非笑地说道。
“良禽择木而栖,有什么好愧疚的?”
“良禽确要择木而栖,祭神侍女又有何建树?”乌图赏抱着臂。
朱明月道:“乌图赏管事一声‘祭神侍女’的称呼已然说明问题。何况又怎知小女不是囊中之锥,未露锋芒?若露锋芒,其末立见!”
乌图赏一愣,而后哈哈大笑:“祭神侍女倒是真看得起自己!”
座上男子也笑了,扬唇道:“昨日说得匆忙,有些事还要再问问,你曾说起,土司老爷让你来勐海实则是为了找一个人、找一件东西,你可找到了?”
少女想了一瞬,摇了摇头:“小女遵照土司老爷提供的方向,按图索骥找去了若迦佛寺,见到了高僧布达,在挟持了吉珂小和尚的情况下,高僧布达让小女给他几日时间考虑。然而若迦佛寺一场大火,小女再去找他,他心神俱丧,直到现在也没给小女任何答复。”
朱明月说的这些,与暗处监视她的随扈们所获悉的内容,几乎无二致。
再往后,就是藏匿吉珂的地点突然被铲除,吉珂和负责看守他的影卫失踪。朱明月来不及去若迦寺找布达老和尚,就被请来了上城,然后在修勉殿前看到了所有人的尸首。
许是昨日的经历太过惨烈,朱明月说罢,低着头久久都没有再出声。
那九幽道:“你很聪明,火场之上将他藏身在了化身窖内。”
“是土司府的影卫们聪明。”
那九幽道:“既然要找的人你没找到,那么东西呢?”
朱明月道:“土司老爷说过,要找到那个人,才能得知那件东西的下落。”
“什么东西?”
“传国玉玺。”
若说那九幽对沈小姐还有一丝顾虑,在今日她这样一袭佩授绣裳的穿戴出现在他面前,又在此刻将寻找“传国玉玺”的打算毫不犹豫与他和盘托出,那九幽的一颗心安稳了。
“哦?什么是传国玉玺?”
所谓“传国玉玺”,自然是秦以后历代帝王相传之印玺,乃奉秦始皇之命所镌。其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授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以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信物。嗣后,历代帝王皆以此玺为符印,奉若奇珍,是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授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将尽。
传国玉玺取材于和氏之璧,由赵入秦,再完璧归赵,后又为大一统的秦所得,自此,随江山易主而几经流离坎坷。直到元至元三十一年,世祖忽必烈崩,传国玉玺忽现于大都,叫卖于市,为权相伯颜命人购得。伯颜曾将蒙元搜缴各国之历代印玺统统磨平,分发给王公大臣刻制私人印章,传国玉玺亦恐在其中而遭不测。
元至正二十八年,大明建立,改元洪武,蒙古元廷弃中原而走漠北,太祖遣大将徐达入漠北穷追猛打远遁之残元势力,主要便是索取传国玉玺,然最终无功而返。
那九幽饶有兴味地询问,朱明月煞有介事地讲解完,又道:“土司老爷说,传国玉玺失踪久已,前一阵却忽有传言流落到了勐海,流落到了曼景兰,还说……九老爷公器私用,将知晓传国玉玺下落的人扣在了身边,想必已经得到了玺印,又或者是知晓了其下落,却小人贪利秘而不宣,实乃……居心叵测遂蓄反谋。土司老爷不想元江那氏百年传承毁于一人之私心,故此,让小女以勐神大祭出使之名,来曼景兰寻觅并加以甄别……”
说到这儿,朱明月像是又怕他迁怒,解释道:“九老爷容禀。小女出身商贾之家,鉴宝乃是家学渊源,对金石玉器略有精通,土司老爷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前后一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作为勐海的主人,那九幽应该早有这个觉悟——关于建文帝在曼景兰的事,瞒得住外人,却瞒不住元江府的堂堂土司那荣。
但是,来曼景兰找般若修塔,并不意味着找建文帝。
那荣授命让沈小姐来寻传国玉玺,也不意味着那荣会将建文帝有可能幸存于世,且身在勐海的这个惊天大秘密告诉她。
传国玉玺早在元末就已然失踪,历朝历代,有市井乡民在城邑田间发现传国玉玺下落的例子数见不鲜,知情人能够流落到勐海,也不是不可能的。但私藏传国玉玺乃是“十恶”中的“大不敬”,身为一府土司,那荣怎么能坐视这等目无君上的忤逆之事发生?当面质问,又恐叔侄猜疑引致萧墙祸乱,于是,煞费苦心地给勐海送来了一个奸细。
这样一来,朱明月被委以重任却又一知半解,让土司老爷避免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危险。而通过探听找寻传国玉玺的过程,无论朱明月一干人等如何折腾,必定会惊动当年的那些知情者,建文帝的踪迹也就随之露出端倪。
一个聪明狡黠,一个自以为是,两人互相利用又互为隐瞒的关系——
朱明月给那九幽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符合所有人的性格和做事手法,也最能让人接受。
此时此刻她不能抬头,无法看到座上男子的面目表情为何,好半晌,才听他道:“你出身商贾世家?”
朱明月心头一松又一紧,将头垂了垂,挽手道:“回禀土司老爷,小女来自云南府的锦绣山庄沈家。”
此事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由朱明月亲口说出来,还是让一侧的乌图赏倒吸了口气。
那九幽一笑:“锦绣山庄?那可巧了,在我这里有个客人,正好就是锦绣山庄的人。”
“是、是小女的兄长。”
朱明月有些嗫嚅地说道。
“是啊,你的兄长,也是沈家当家。”那九幽似在轻轻惋惜,“听说锦绣山庄与同在云南府的黔宁王藩邸惯有来往,沈家当家也跟咱们的小沐王爷私交甚笃,你既是沈家的嫡长千金,应该也是认得小沐王爷的吧?”
对方毫不掩饰对她的底细来历的洞察,这让原本打算好一通解释的朱明月面上一震,又是一哽,好半晌,有些神不守舍地答道:“回禀九老爷,小女流落在外多年。”
“你不认得黔宁王?”
朱明月抚了抚耳边的发丝,道:“黔宁王是沈家的恩人,也是小女的恩人,小女漂泊多年得以归家,正是托了这位黔宁王的福。但若说更多的,恐怕小女高攀不上。”
这一番话,仍旧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那九幽闻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但我怎么听说,曾经为了找你,堂堂的小沐王爷离开藩邸,羁留京城一年之久;更是因为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亲自领着沐家军护送马帮互市不惜千里去了边藏?这么深的交情,还说什么高攀?”
那九幽刻意忽略了之前那氏武士抢掠沿途茶商,激起沐家军义愤,又公然杀戮朝廷卫所军队,抓走二十四名云南商贾的这些起因,单挑出一些结果来说。
朱明月心里不免一阵唏嘘,又想起来元江府之前,在曲靖府、元江府的那些沸沸扬扬的事端,仅隔了几个月而已,却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九老爷说笑了,黔宁王是谁?那是世袭罔替的封疆大吏!小女又是谁?区区一介商贾门楣,哪敢跟那等权贵高户扯上关系。”
话里话外,不无忿恨之意。
闻言,旁边的乌图赏“咦”了一声,故作疑问道:“那等家世清贵不凡、相貌俊美无俦的男子,更兼位少年得志、位高权重,可是统于整个西南的大人物!便是蒙他一顾都会令寻常女子趋之若鹜,而他竟是纡尊降贵这般待你,岂不是前世修来的造化,还有何不甘不愿的?”
不提这个还好,朱明月猛然抬眸,一张俏脸染上愠色,道:“不消乌图赏管事提醒,小女深知自己与黔宁王乃是云泥之别,尤其沈家早已不是当年巨商,但凡沾了‘商贾’二字,连书香门第都不愿与之结识,更别说还是高攀皇门贵戚!小女亦不想委曲求全,为了一介负心凉薄之人,就将嫡亲兄长、将我沈家偌大家业都赔进去……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仿佛是积攒了太久的委屈,一刻不停地说完,沈小姐满脸涨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她本就化了浓妆,又盛服鲜制,衬得面颊嫣红氤氲、透骨生香。这么一激动,更有些点滴红酥半雨烟,夺取梅魂斗雪妍的娇媚,恰如十月盛开的红艳海棠。
乌图赏却敏锐地截取了她话中的深意,“委曲求全……负心凉薄,还要毁掉沈家家业……这些都是从何说起?”
朱明月含泪冷哼一下,没吭声。
乌图赏道:“说不出来?依老奴看,是祭神侍女言过其实吧。”
朱明月还是不语。
“有心欺瞒可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祭神侍女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黔宁王的事!”乌图赏出言相激。
朱明月的眼睛更红了,紧咬着唇埋下头,一滴眼泪掉在鞋尖上,“不惜利用小女的名节做挡箭牌,却丝毫不允诺名分,这不是让小女委曲求全?不顾小女的安危屡屡置小女于险地,难道不是负心凉薄……”两声质问罢,朱明月目露悲愤,“当前关头,小女的兄长更是为了成全他的大业奋不顾身,乃至身陷囹圄,他却背信弃义意图牺牲无辜。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吗?何况桥还没过,他已然决定要弃卒保帅了……”
沈明琪若是没了,沈家就会因此群龙无首,沈家的富贵产业恐怕也要尽数落到黔宁王府的囊中——这话朱明月没说,在场诸人却听出了这层言外之意。
一件件,一桩桩,皆是血泪。
倘使沐晟在场,听到这些不仁不义罄竹难书的歪曲评价和指责,恐怕整个修勉殿都要被他砸了。
朱明月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不禁这样暗忖。以至于心有所思,竟真的感觉在这大殿之上,有一道注视的视线,饱含戏谑,又略带苦笑和无奈,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
若非逼问至此,应该没有哪个女子会将这些难以启齿的话道出。少女这般梨花带雨地说罢,连高座上的那九幽都愣住了,须臾,哑然失笑道:“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则怨。那位小沐王爷真该后悔得罪了你!”
更应该后悔当初没有派重兵救回她的兄长,否则也不会让她心生怨恨,不惜千里迢迢来到元江府,与土司老爷结盟。
那九幽眼底一抹冷笑划过,又道:“既然小沐王爷辜负你至此,你不妨说说看,土司老爷让你来曼景兰之前,又答应你什么了?”
“土司老爷说,会襄助解救小女的兄长!”朱明月抽噎着,拿出巾帕试了试眼角。
“只是如此?”
攥着的手蓦然一紧,帕子上的丝绦被她缠在指尖绞了又绞,朱明月道:“九老爷问这个做什么?”
那九幽也没在意她有些无礼的反问,轻笑着道:“只有知道了土司老爷允给你的好处,我才能给出比之的更优越的,而无不及。”
朱明月低垂着头,发梢在额前拂过,脸颊泛起一抹奇异的红晕,也不知是刚才哭的,还是怎的,“土司老爷答应小女的,恐怕九老爷给不了。”
“哦?什么是连我都给不了的?”
“土司老爷曾经允诺说,一旦小女功成,往后的曼腊土司寨……没有了土司夫人,唯有……唯有小女和弥陀莎巫师平起平坐……”
试问,什么能让一个女子义无反顾死心塌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司府女主人,足够了。
而朱明月的这句话恰恰呼应了昨日在这个地方,那九幽跟她说,刀曼罗回府的消息——美梦破灭了,连性命都可能因此不保,她还会为土司老爷卖命吗?
那九幽对这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付之一笑。
“照这么说来,我也需要给你个名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