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戏谑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朱明月腮晕粉红,有些羞涩:“此一时彼一时……小女是在何种情形下投入到九老爷麾下的,小女分寸自知。况且,能够为勐海效力、为九老爷分忧解难,小女荣幸之至,不敢奢望其他……”
不敢奢望其他?
一侧的乌图赏挑起嘴角,笑得耐人寻味。
探问到此,已然差不多了。对于朱明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满意的结果,就是要给她一些奖励做甜头——那九幽在这时侧眸,向乌图赏递了一个眼色,乌图赏会意,即刻朝着丹陛下面的一个侍婢招了招手:“拿上来!”
捧着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的侍婢,应声走上丹陛来——之前对那雕红漆盒的记忆实在血腥,朱明月乍然看到这种不一样髹饰的盒子,仍是难免心有余悸。
这时,听高座上传来那九幽的声音:“这就是土司老爷让你来曼景兰找的东西,为了让你不虚此行,回去的时候你拿给他吧!”
让她来曼景兰找的东西……
传国玉玺!
朱明月禁不住脸色微变,目含惊愣地看向面前的那方漆盒——盖板打开,红呢裹布里面方方正正的一块: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印面朝着右侧而摆,露出那刻着的“授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
“这、这是……”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人,面色一顿之后,她缓缓将盒盖扣回去,而后转身,面朝正殿敛下身,挽手道:“谨遵九老爷吩咐。”
朱明月的脸色很难看。
这是在离开修勉殿之后,顺着廊庑一直走到下榻楼阁前的花园时,送她回来的两名侍婢转身走远了,才显露出来的。
这种难看的脸色把阿姆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小姐,你怎么了?”
莫不是刚刚在修勉殿前遭到了什么恶意刁难?
朱明月去见那九幽的时候,阿姆和玉里都没跟过去,还是玉里特意提出来的,说是避免让那九幽看到她们再起杀心。此时此刻,在楼阁前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阿姆,总算看到人被送回来了,却是这样一副凝重微沉的面容。
“玉里怎么没跟你在一处?”朱明月问。
阿姆道:“据说是来客人了,玉里被叫过去领路。”
客人?玉里去领路?
一丝讶异刚在朱明月的眼底浮现,便一闪而逝。是了,能让玉里躬亲去迎接的客人,必定是来找自己的,这也就是说,那九幽刚刚与她说的第二个奖励——特地让人给她送来的两个男人,已经到了。
“先上楼吧,我换件衣裳。”
“哦。”阿姆点点头,又努了努嘴,指着抱在怀里的五彩稠漆堆花方盒,“小姐,这次又是什么?”
阿姆以为还是送给朱明月的裙衫首饰,或是文玩器皿之类,却听朱明月道:“比人头更要命的东西。”
阿姆的手一哆嗦,差点没将方盒扣在地上。她在原地狐疑地盯着堆花描金的盒面一阵,掂了掂分量,才发现小姐已然上楼了,忙小跑两步跟了上去。
在修勉殿前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问答,面上镇定自若的朱明月,实则冷汗直冒,薄薄衣衫早就被浸透了,回来的路上又吹了风,浑身都黏津津的。
等她换过一身裙裳,玉里已经将客人请到了二楼的小厅。
沈明琪和凤于绯两个人是坐着十六抬的肩舆,被“请”进上城来的,然后又被直接送进那九幽所居住的殿前,两人都不由得满腹狐疑。等他们在其后见到了玉里,又被领到了这座繁花团簇的小楼阁,已是惊讶得无以复加。
这种惊讶在朱明月从三楼下来,迈进小厅门槛的一刻,就变成了惊愕。
“珠儿?”
“你……沈明珠!”
沈明琪和凤于绯齐齐从桌案前站起来,最吃惊的莫过于凤于绯,连手里的茶盏都没拿住,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打碎了。
其实朱明月也没被告知,这所谓的奖励其中之一,就是她对黔宁王血泪控诉中的受害者:沈家当家沈明琪。但是朱明月没表现出惊讶,只是略一颔首,表示问候。在小厅里伺候的玉里自然也不惊讶,跟在朱明月身后进门的阿姆则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时,闻声的侍婢即刻拿着扫帚进来打扫,然后又有几个掌事姑姑领着侍婢进来送香茶、糕点……
看着一屋子的奴才对朱明月毕恭毕敬,以及这三层精致楼阁分明只住着一个她的架势,此等无尚的待遇羡煞旁人,直接让沈明琪和凤于绯都说不出话来了,两双瞪大的眼睛也一直没眨过。
“稍安勿躁。”朱明月道。
此时的她,换掉那一身盛装华服、钗带环佩,一身素净的模样,宛若雨打芭蕉、烟雨梨花,又别有一番清丽之姿。坐在桌案前,喝了两盏热茶,她揉了揉眉心,难掩疲惫。
“珠儿,你还好吗……”
沈明琪心疼地看她。
“别光顾着叙旧,先长话短说,我们是怎么来上城了?你又是怎么来的?”
凤于绯急不可耐地问道。
沈明琪面有不悦地看了凤于绯一眼,回护之情毫不掩饰,“凤贤弟来都来了,着急问这些作甚?何况沈某也一并在此,天塌下来,沈某担着!”
闻言,凤于绯笑了笑:“沈兄,别嫌小弟说话难听,你们二人兄妹情深,同甘共苦,为何拉着小弟一个外人作陪!天塌下来?若真塌下来,谁能扛得住?沈兄慷慨言辞,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你……”沈明琪一急,站起身正要争辩,却被朱明月拦住,道:“都是做生意的,以和为贵,凤公子如此疾言厉色又是为哪般?”她淡淡地说到此,又道,“想知道你二人缘何来到上城?原因很简单,自然是因为我在这里;而我又为何在此?因为传国玉玺在这里。”
“传国玉玺?”
沈明琪和凤于绯齐齐惊呼出声,不由得对视一眼,又各自冷哼地别开脸。
好的时候称兄道弟,现在又冷嘲热讽彼此恶语相向,朱明月没工夫理会这两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朝阿姆一招手,道:“拿过来吧。”
五彩稠漆堆花方盒,外面包裹着一层锦缎,正是那九幽在修勉殿前让侍婢交给她的。阿姆走上前,剥开外面的裹缎,轻轻掀开盒盖,放在一侧。盒内,方方正正的一块映入眼帘。
在场诸人皆表示出震惊!
此前已经由朱明月向那九幽解释过了,历经风风雨雨的传国玉玺,几百年中数隐数现,扑朔迷离,后在元末那一场政变,终是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这其中不为人知的是,被太祖爷授命寻找玉玺的大将徐达,在漠北征战归来之后,直至病故之前都未尝放弃对传国玉玺的寻找。
徐达临终前,将查到的玺印下落告知了一个亲随,亲随秉承家主遗志,继续踏上对传国玉玺的找寻之路。而在建文即位后,亦曾数次悬赏。这样多方面的搜罗直到建文四年,帝都沦陷,建文帝被燕军推翻,才逐渐消弭。
但又有传言说,建文四年五月,有农夫耕田时发现一块疑似传国玉玺的玺印,徐达的亲随将其从农夫手中购得,一路辗转带回京城,将玺印献至建文帝手中,但是靖难之役的战祸让建文帝尚未来得及将此消息公之于世,就被推下了帝位。随着宫中的那场大火,建文帝离奇地失踪,那块玺印也随之消失。
燕王的嫡妃徐氏,也就是现在的皇后殿下徐仪华,正是大将徐达的嫡女。传国玉玺现世又失踪这一消息,很快从徐达亲随的转述中被徐皇后得知,并告知给了后来践祚的燕王,即当今皇上,皇上又将此事告诉了姚广孝。
于是深知内情的姚广孝有理由怀疑,传国玉玺很有可能还在世上,并且随着建文帝从皇宫出逃来到西南边陲,被带来了勐海。
朱明月会来元江府,一则为找建文帝,二则就是来找传国玉玺。这是事实。然而那九幽不应该知道。而且,刚刚殿前一番寻觅并甄别传国玉玺的言论,乃是她混淆视听的托词,是在编故事,那荣并没有这么跟她交代过,实际上,那荣怕是连传国玉玺是什么,是否存于世都没概念。
那么也就是说,那九幽会提前准备了这样一块似模似样的传国玉玺,绝不会是因为澜沧那边走漏了消息。
朱明月想到此又是一身冷汗。
不是走漏消息,那九幽怎么会未卜先知她会抬出传国玉玺的借口?这么一桩讳莫如深的事,连阿姆都不知道,那九幽又为何会知道?如果自己当时在修勉殿前没提“传国玉玺”这茬,而是说了另外一套言辞,会发生什么?那九幽还会在随后将这玺印拿出来给她吗?
谜团在心里面不断翻滚,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而渐渐明晰出来的结论,更让她冷汗连连:除非……早在很久之前,那九幽便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不是吧,这真的是传国玉玺?”
这时,凤于绯的一声惊呼打断了朱明月的思绪。
半蹲着凑在桌案边,凤于绯直勾勾地盯着这块下衬红布的玺印,被端端放置在桌案上,一股威慑的庄严之气扑面而来。
玉里看到凤于绯的这种神情,不禁扑哧一笑。
方才趁着朱明月上楼去换衣衫时,玉里特地对着朱明月妆奁前的宝镜,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身上穿的是洒金描花的高腰长裙,扎着银腰带,手腕和脚踝都带着银饰;如云乌发梳成髻,发间佩戴的正是晨曦时朱明月赏赐的金镶玉步摇,外加一对银镶琥珀双蝶钗,正是蝉鬓轻盈、双颊秀媚。
这种不俗的妆扮,在她去接凤于绯和沈明琪两个人时,凤于绯眼中的惊艳之色就没逃过她的眼睛。在临回来前,她又悄悄地在园中摘了一朵新开的姚黄,插在左髻,花瓣层叠摇曳,衬得一张本就出众的颜容更加鲜润娇艳。
笑声引得凤于绯看过去,这一眼,果然掉不开视线,又是一番惊艳之色。
玉里却似没留意到他的注视,微垂颔首,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地伫立在一侧。风轻抚过她额上的碎发,仿佛也抚在了凤于绯的心尖儿上,那一丝悸动的涟漪,酥酥、麻麻、痒痒的。
阿姆将这两人的你来我往的目光交汇,一丝不差地看在眼里,不由在心里啧啧,先前月儿小姐在寝阁时说的那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原来确有其事。
“凤公子倒是挺敢想的。且不说那九幽怎么可能把真的传国玉玺给我,再让我带回去给土司老爷,就算他愿意,他也得有啊。”
朱明月道。
这不会是真正的传国玉玺,她忽然心生笃定。
一来,在靖难之役的最后一刻,是她以文华殿女官的身份一直陪在他身边,从未见过什么徐达将军的亲随来献宝;二来,在皇宫失火的当晚,她也没看到从密道逃生的几个人,随身怀揣过什么特别的物件。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由,或许在建文帝出逃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了传国玉玺也说不定。
但是那九幽不会得到。
换句话说,即便是那九幽得到了,藏之唯恐不及,哪里会将这东西明晃晃地摆出来,还让她带回曼腊土司寨?
凤于绯从朱明月的话音里琢磨过味来,咽了咽唾沫,不禁有些失望:“赝的啊!”
“的确是赝的。”
说话的是沈明琪。
用软布垫着手,沈明琪端起这块玺印,前前后后再三端详过一阵,得出了结论。
凤于绯轻嗤了一声:“沈兄能断言?”
沈明琪正色道:“秦末战乱,高祖率兵先入咸阳,秦亡国之君子婴将‘天子玺’献给高祖,此后传国玉玺一直珍藏于长乐宫,成为皇权象征。西汉末年王莽篡权,玉玺由孝元太后掌管,王莽命安阳侯王舜逼至长乐宫迫太后交出玉玺,太后怒中掷玺印于地时,传国玉玺被摔掉一角,后以金补之,从此留下瑕痕。”
沈明琪说到此,将手里的玺印高举至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可是你们看,我手里的这块,色绿如蓝,温润而泽,毫无瑕疵。”
莹润光洁的玉玺,在阳光中呈现一种半剔透的靛色,似绿似蓝,绝美无暇,上面盘旋的五龙更是形态逼真、栩栩鲜活。
即便明知是假,也禁不住让人心生惊叹。凤于绯道:“那九幽能让人造得这一块,也算是巧夺天工,几可乱真了!”
朱明月正喝茶,闻言道:“仅是看年头,这东西也不是新造的。”
沈明琪以一种赞许的目光投过来,颔首道:“确实不是新造的。我没看错的话,这块玺印的来头也不小——应该是宋绍圣三年,咸阳人段义声称修房舍时从地下掘得;实则,是翰林学士蔡京等人为欺哄媚上所伪造之物。”
也就是说,是蔡京他们拿来哄着宋哲宗高兴玩的。
沈明琪甄别出的结论,与朱明月的看法不谋而合,也奠定了她心中的猜测——那九幽故意让她拿一块假的传国玉玺回去,哄土司老爷玩。
连猜两次都没中,一侧的凤于绯扁了扁嘴,嘟囔道:“我又不是倒弄古董的,怎么知道这些旁门左道?倒是你们,这么明白,没少在背地里做这见不得人的买卖吧……”
沈明琪将玺印放回漆盒内,然后拆开包手用的软布,一边拆一边道:“哪里比得上凤贤弟,无知也就算了,偏将未雨绸缪的工夫做得无所不用其极,生怕稍一疏忽别人就会坑蒙了你。殊不知,凤贤弟其身不正,却要歪曲旁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向温文尔雅的沈明琪,居然说得这么不客气。
朱明月用很奇怪的目光看向他们,不明白前一阵子还热络的两人怎么忽而这般反常。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日金湖分别之后,凤于绯拿着沈明琪给的那个信物——刻着篆体“沈”字的髹漆小竹牌,越过沈明珠,私下里去了下城的乌珂赌坊找到那个叫赤次的人,并让他赶紧安排他离开勐海。
结果赤次先行派人来询问沈明琪,得到此消息的沈明琪大怒,痛斥凤于绯的背信弃义。两人言语不合大吵一架,这才导致了彼此的龃龉。
凤于绯不会自曝其短,沈明琪是谦谦君子,也不会说短道长,两人互相挤兑又不挑明,惹得一侧的玉里想从中调和也无从下手。
玉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朱明月,朱明月又喝了两口茶,然而开口,简单地向两个男子讲述了一下方才修勉殿前的情形。
“珠儿,土司老爷怎么会知道传国玉玺在勐海?”
听罢,沈明琪沉默了一晌,若有所思地问。
那荣自是不会知道,而她更好奇那九幽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