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冤枉哪,其实弟弟这只老鼠不是我说了才是老鼠的,他本来就是一只老鼠。可这么想也不对,弟弟本来并不是老鼠,他明明是个人。大家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说,弟弟就不会变成老鼠。
我后悔莫及,但是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了,后悔也没有药吃。我只知道,作为一只老鼠的弟弟丢了,不再回来了,这是我和我们全家人的心愿;我却没想到,这个心愿现在成了我的心病,我以为它也会成为我家人的心病,可在我看起来,我家人才没有病,别说心病,什么病也没有。他们现在的心思,早已经到了“大蒜250”上去了。
这“大蒜250”,还真的让村长给捣鼓起来了,机器一响,黄金万两,不仅黄金万两,小王村的农民,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可以当工人了。在我家,我弟弟不算人,我也不算人,我爹我娘两个,我爹当仁不让,在我大哥大嫂那里,毫无悬念,那是我大嫂。
更让我惊奇和疑惑不解的是王图,他也到“大蒜250”上班了,他不仅去上班,还被封官许愿,当了项目经理。为此我爹十分吃醋,项目经理本来应该是他的,结果被王图抢了去,因此恨上了王图。我爹真是没道理,他更应该怪怨的人分明不是王图,而是现村长,让谁干什么不干什么,都是现村长说了算,现村长先前曾允诺了我爹项目经理,我爹在他重选村长的事情上,是出了大力的,不说别的,就凭我爹一张臭嘴帮他胡吹“大蒜250”,竟让现村长多得了许多票呢。可惜我爹素质太差,如果不和王图比,可能也还显现不出来,和王图一比,我爹真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爹原来就是个唱丧的。
现村长还是有原则的,所以我爹不怨村长,却和王图结了仇。此是后话。
我得知王图不仅没有如愿地整倒现村长,还抢了我爹的职位,我有些瞧不上他,在村里碰见他的时候,我挖苦他说:“王图,你当项目经理有什么意思,干脆当厂长得了。”王图说:“那不行,厂长是村长兼的。”
口气神态竟和我爹一样,即使现村长不在场,看不见他,他也是一副奴颜。
我说:“王图,我承认村长向来会收买人,但是要想收买你,也不是易事,何况你还掌握了他将你整成精神病的铁证,怎么反过来你倒变成了他的一条——”我原来想说“一条狗”,后来一想,王图毕竟不是我爹,我不能随随便便就喊他一条狗,不是我怕他,我跟他没那么亲,于是改口说成“怎么反过来你倒变成了他的一条胳膊?”王图却揭穿我说:“你不是想说胳膊,你是想说我是村长的一条狗吧。”既然被他识破了,我也没什么好抵赖的,反问他说:“你认为呢?”王图说:“从前有一条狗,被人打折了腿,后来人家给一根骨头啃——”我说:“王图,你说谁呢。”王图说:“咦,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佩服说:“王图,你自己承认自己是狗。”王图说:“无所谓啦,反正村长对我宽洪大量,他戳穿了我的假证明,我的铁证成了他的铁证。”我说:“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王图不高兴了,说:“王全,你说清楚了,谁是道,谁是魔。”我觉得王图跟我生气是生错了对象,我说:“王图,你应该生村长的气才对。”王图说:“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他戳穿了我的假证,也没有整我,还让我当项目经理。”我说:“听你的口气,你真感恩戴德啊。”王图说:“他都能够以德报怨,我为什么不能感恩戴德呢。”
他还真会用成语。
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王图的冲天怒火和惊天阴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现村长摆平了,现村长真够阴险的,我把我对现村长的想法说了出来,王图立刻反对我说:“王全,你误会了,村长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用心良苦,也都是为了小王村的事情呀。”
你们听听,你们看看,完全是一副叛徒的嘴脸,真没出息。
不过后来我到“大蒜250”去转了转,我才有些理解他们的叛徒嘴脸了,他们这样的工人可不是一般的工人。过去我们乡下的工厂,那才叫一个脏乱差,比农民强不到哪里去,还比农民更有危险;现在这“大蒜250”可大不一样,和城里的大夫、科学家之类差不多,正如我大嫂先前说过的,进厂就穿白大褂,鞋子上要套蓝色的塑料袋,嘴上还要套口罩。时间不长,我大嫂下班回家,就已经像个城里女人了,她进家门就要换上睡衣和拖鞋,不仅她自己换,她还要求大哥也换,有一回我去他家,进门看到我大哥穿一件灰色条纹的长袍子,一直拖到脚后跟,我还以为我看到了本.****呢。
自从我丢了弟弟回家以后,我家人就不待见我,我知道他们嫌我拖泥带水,他们不想再听我提到弟弟,好像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弟弟这个人。可是我总想,就算弟弟真是一只老鼠吧,一只老鼠在一个家里待了这么多年,也应该是有点儿感情的呀,何况现在,有许多城里人还把老鼠当作宠物养呢。
我满腹的心思,无法向人诉说。可以听我说的人,不爱听,爱听的人我又不能说,村上其实也有几个好事的人,专门跑来找我,向我打听我弟弟的情况,我怎么能说呢,我只能咬紧牙关,闭紧嘴巴。
时间长了,我都不会说话了。一个人不会说话,一般有两种情况,要不是个哑巴,要不就是沉默,我显然不是哑巴。
我沉默了。
你们都知道,我原是个嘴皮子不肯停的人,从前我大哥没结婚时,我和大哥睡一床,大哥说我睡着了还说个不停,可是现在我彻底变了一个人,我沉默得我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开始几天,我家人倍觉庆幸,觉得他们终于联手治好了我的犯嫌的病,可是等我沉默了几天以后,他们不再庆幸,不仅不再庆幸,他们又开始担心了。
于是他们就挨着个儿来劝我,说:“丢就丢了。”
又说:“弟弟这样子,早晚是要丢的。”
再说:“人死了不能活过来,人丢了他也回不来了。”
我都不开口。
后来我娘换了个想法,劝我说:“你不要难过,弟弟虽然是你去丢的,但并不是你想丢的,是我们叫你去丢的。”听了这句话,我终于开口了,我说:“我没有丢掉弟弟,是弟弟自己走掉的。”
我又说:“我让弟弟在旅馆里等我,我出去买吃的,等我买了吃的回来,弟弟已经走掉了。”
家里人其实完全不相信我的话。我带弟弟出去,就是为了丢掉弟弟,怎么可能是弟弟自己走掉的呢。但是为了安慰我,他们都顺着我说:“是的是的,是弟弟自己走丢的。”
尽管大家都这么说了,尽管我也不再沉默了,但我还是梦见老鼠,我无法摆脱老鼠。我只好到南王村去找王师傅,告诉王师傅,我天天梦见老鼠。王师傅替我把了把脉,我奇怪地说:“王师傅,你改当中医了吗?”王师傅说:“你没有知识,梦由心生,梦和人的心境有关的,所以要看看你的心。”我吓了一跳,问:“王师傅,你看到我的心了吗?”王师傅没有正面回答我,却意味深长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大满意地提醒王师傅说:“王师傅,我是来求你解梦的。”王师傅说:“你梦见老鼠,老鼠咬你了吗?”我说:“没有,他是我弟弟,他不会咬我的。”王师傅可惜地说:“要是梦见老鼠咬你,倒是好事了,你可以避免灾祸了。”我说:“我梦见老鼠哭了,一直在哭。”
这下子难倒王师傅了,他想了半天,还翻了几本书,奇怪地说:“我帮人解过无数的梦,也帮人解过关于老鼠的梦,有老鼠咬人衣服的,有老鼠上树的,有猫捉老鼠的,有老鼠和其他动物打架的,从来没有人做过看见老鼠哭的梦,别说做梦,就是醒着的时候,有人见过老鼠哭吗,老鼠怎么会哭呢,你是不是看错了。”我说:“我没有看错,他是哭了,但他不是老鼠,他是我弟弟。”王师傅生气了,对我说:“你说的到底是老鼠还是你弟弟?你连你弟弟和老鼠都分不清,你是不是头脑有病。”
连王师傅都对付不了我的梦,我自己就更没有办法了,我又重新陷入了沉思之中,我日日坐在门口沉思,人家都以为我在发呆,其实我不是发呆,我是在思想。我思想的事情,都是和弟弟有关的事情,我回想着弟弟的一举一动,想着他扮成老鼠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学着弟弟双手蜷起放在下巴前,嘴巴噘起来,“吱吱”地叫,我忽然发现,扮演一只老鼠其实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我正尝试着进一步学老鼠动作的时候,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响。
我回头一看,我爹跪在我身后,对我说:“王全,你走吧,去把弟弟找回来吧。”
一个又凶狠又无赖的爹,竟然给我跪下了,我不去找弟弟也不行了。
我爹真是我亲爹,他比王师傅厉害多了。
我说:“爹,那我就去找弟弟了。”
我爹朝我挥了挥手,看他那样子,好像只要我一出马,立刻就能把弟弟找回来。
其实,哪里可能呢。要寻找被我丢掉的弟弟,我一点点儿方向感也没有,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弟弟,到周县的县城去吗,到那个小旅馆去吗,弟弟难道会在那里等我吗?
这个问题家里肯定没有人能够回答我,我只好去找村长。他是个人物,比我家里所有人加起来,见识还要更长一点儿。不过我的判断错了,现村长并不在厂里,我倒是又看到了王图,他是项目经理,不用在车间干活,他可以四处走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指挥一辆刚刚到达的三轮小货车,我也不知道车上装的什么货,这不关我事,我只是看见货车开到离厂门大约几百米的地方停下来,因为前边的路还没有整好,车就停在那里了。
王图挥着手气势磅礴地说:“你怎么停下了,厂里等着用呢。”司机说:“王经理,你看这路能开吗?”王图说:“你长的猪脑子吗,路断了,你没看见这边还有一条路啊?”
王图的话让司机摸不着头脑,我也摸不着头脑,王图说的另外一条路,那可不是路,那是村民王厚根家的自留地。司机犹犹豫豫的,嘀咕说:“这是人家的田地呀。”王图大包大揽说:“你尽管开过来,出什么问题,我负责。”司机又探头朝那地看了看,担心说:“这车的分量重,不会沉下去吧。”王图说:“你真没眼色,你不见这块田已经是一条路了吗。”
司机就从王厚根家的田里开过去了,果然那块田地早已经被踩踏得和大路一般硬了,就别说原先在田里长着的庄稼了。
我看不过去,批评王图说:“王图,你们可以办厂,但不能不允许人家种庄稼呀。”王图嘲笑我说:“都办了大蒜厂了,还种什么庄稼呀。”我不能同意他的话,我说:“王图,你不仅是村长的跟屁虫,你还是村长的传声筒,村长说什么,你就说什么。”王图承认说:“他是个人物,我崇拜他。”
我不再指望从王图这儿得到现村长的消息了,我打算走了,临走之前我失望地说:“王图,你真是村长的铁杆粉丝啊。”
不料这时候铁杆粉丝却动摇了一下,他朝我招招手,把我唤近一点儿,压低声音诡秘地告诉我说:“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村长在躲债呢。”我赶紧问:“躲在哪里呢?”王图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倒不关心他欠了多少债。”我说:“又不是我欠他,也不是他欠我的,我为什么要关心。”王图叹息了一声,摇头说:“你是垮掉的一代。”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这我也不管,我只是在分析,现村长不可能躲在厂里,也不可能躲在村委会,因为这两个地方最容易找到,但除此之外,村里还有什么地方可躲的呢。我跟王图晓之以理说:“王图,我知道你要保护村长,但我又不是讨债人,你干什么要向我隐瞒村长的去向呢。”王图这才恍然大悟,摸着脑袋说:“哎哟,我是太替村长紧张了。”他醒悟过来之后,就把现村长的去向告诉了我。
我到村里的小学去找现村长,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村长和几个人坐在那里谈事情,一看到我出现,村长立刻骂起人来:“******,怎么人人知道我在小学里。”又问我,“王全,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我正想出卖王图,可那几个和现村长谈事的人不让我说话,他们说:“王长官,你不要把话题扯开,我们还是谈钱的事情。”村长说:“谈钱就谈钱,你别以为我怕钱。”那几个人说:“你这可不是一般的钱,你这是欠的高利贷,你再拖下去,别说我们老大饶不了你,你自己也不能放过自己了。”现村长想了想,说:“这话怎么听起来别扭?”那些人说:“你不还债,利上滚利,你等于自己在给自己搓上吊的绳。”现村长说:“谁说不还,马上就还。”那些追债的人跟他一字一句地计较说:“马上,马上是几天,马上是什么时候,是哪年哪月哪日?”现村长毫不犹豫地表态说:“马上就是马上,马上就是等这一批大蒜精生产出来,就是马上。”即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大蒜精的订单,让他们看。那几个人都比较粗糙,估计也看不太懂,但既然有这订单,而且现村长的口气又是如此肯定,那些人失了方针,最后互相商量一番,决定先回去禀报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