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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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中部(3)

这一回进了房间,才得以细细地打量一番,知道了与我昨晚住的那个旅馆房间的差别,心想,靠王大包,好歹也尝过住宾馆的滋味。到卫生间放了水,热乎乎的,泡到浴缸里,一暖和,就迷迷糊糊的,因为昨晚上尽做梦了,没有睡稳,这会儿要补觉了。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梦真是反的,这回就做个找不到弟弟的梦吧。想过之后,又赶紧呸自己,无论是醒着还梦着,都应该是找到弟弟,带弟弟回家,皆大欢喜。

还没做起梦来,电话已经来了,我心头一喜,以为必是王大包不可,可拿起手机一看,不是王大包的手机号码,是个座机电话,一听,人倒是王大包本人。我急着要问他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他却不让我有说话的机会,告诉我说:“王全,江城救助站的地址,我打听到了。”我更是又惊又喜,也顾不得琢磨对王大包的所有疑虑了,赶紧问在哪里。王大包顺口说了个地址,可城里的地名那么复杂,我哪里记得住,我让他等一等,看到床头柜上有现成的笔和纸,一边想着住宾馆到底是方便,真是处处予人方便,一边跟王大包说:“王大包你再说一遍,我有纸有笔,我得记下来。”王大包却说:“记什么记呀,我明天一早开车来送你去。”我说:“原来你真有车啊?”王大包说:“咦,你还是不相信我,告诉你今天别人借去了,我正找他要回来明天用呢。”我还是疑虑,又问道:“那你手机怎么也不用,也被别人借去了?”本来是我挖苦他的,结果反过来被他挖苦说:“手机怎么能借用,你以为是乡下啊。”我败下阵去。这是应该的,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有干爹,我连亲爹都不尿我。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弟弟,心情激动,可是一等再等,王大包一直没到。我等不及了打他手机,手机还是关机,我又往昨天他用过的那个座机打过去,一直空响,没有人接。我放下电话,稍等一会儿,又打,如此打了几次,终于有人来接了,我喊了一声“王大包”,对方说:“谁王大包?”我一听口音不对,问他:“你这是哪里的电话?”那人说:“街上的电话。”我才知道原来就是站在马路边上的那种公用电话,但又奇怪说:“街上的电话你怎么会接呢?”那人说:“我也奇怪呀,我正要用这个电话,电话忽然响了,吓我一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街边的电话会响的,我就接听了呗——”稍一停顿,又继续说,“你是哪里,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有人往街边的电话上打电话呢?”我懒得再理会他了,挂了电话,感觉自己两眼发黑。

说好今天早上接我去救助站的王大包,忽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没了影。我回想了一下从昨天接到他第一个电话还不知道他是谁开始,到他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我面前,又到他带我住宾馆、请我吃饭,再到今天他忽然又没影了,我简直像是做梦,这个出没不定的王大包,究竟是我梦中的虚幻人物还是现实中的真实人物啊?

我抱着脑袋,从担心王大包改成了担心自己,我不会失去理智了吧,人家都说,精神病是有遗传的,我弟弟有精神病,我会不会也得精神病,但是我弟弟的病不应该倒过来遗传给我呀,他还比我小呢,他应该遗传给他的儿子。可是他有病,他这一辈子,恐怕也不会有儿子了。想到这儿我就心酸起来,心里酸了,就更着急,我努力回想这一天中和王大包相处时王大包所说的话以及王大包打的那些电话的内容,终于让我想起一点儿实质性的东西了。

王大包和别人通电话时,说过一个名叫四联的集团公司的什么事情,因为跟我完全无关,我也没有注意听,但四联这个名字,我无意中记住了,也是天在助我。

我对四联集团一无所知,仍然求助于114。这四联集团到底比救助站要牛×,114迅速给了我最准确的讯息,我立刻出发去四联集团找王大包,结果呢,你们一定预料得到,四联集团没有王大包。

虽然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但我毕竟又失去了一次希望,我沮丧不已,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后面有几个人追了上来,拦住了我。我一阵惊喜,还以为失而复得,王大包又出现了呢,不料他们跟我说,他们确实知道王大包,但王大包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而是他们公司的债务人,欠了他们钱。我又觉得有了希望,问他们说:“那你们知道王大包在哪里啦。”他们生气地说:“我们要是找得到王大包,我们还揪住你干什么?”我这才知道他们追上来是来揪我的,他们的意思,既然我认识王大包,就要把我扣下来。

我觉得好笑了,我说:“你们想拿我做人质,我又不是王大包什么人,我从千里之外的乡下,来江城找我弟弟,我只是想求王大包帮帮我。现在王大包不见了,你们又不让我走,其实我走不走都无所谓,只要你们肯帮我找弟弟,我留下来也不要紧。”他们一听,几个闹起了不同意见,一个说:“看上去像是刚从乡下出来,乡音那么重。”另一个赞同说:“看起来也不像王大包一伙的。”再一个表示反对说:“不要听他瞎扯,不能上他们当,这些人,要不就是可怜巴巴的样子,要不就是愚蠢的样子,靠这一套迷惑人,骗起人来才狠呢,杀人不见血。”

他们议论了一阵,最后也商量不出个结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反而来问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我说:“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我弟弟,我弟弟在江城救助站等我,你们能告诉我江城救助站在哪里吗?”他们一听,意见也不分歧了,一致同意让我走了。

我这下子真没地方去了,宾馆已经退了,就算没退,我也没钱去住宾馆,救助站还是不知道在哪里,我出了四联集团的门,就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似乎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了,王大包又及时地出现了,他又用另一个座机打给我,说:“王全,等急了吧,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会兑现的。”我怕他有事,我还指望他帮我找到弟弟呢,担心说:“王大包,你是不是出大事了?”王大包说:“那是当然,只有干大事的人,才会出大事嘛,鸡毛蒜皮的人,想出大事也出不了啊。”我说:“你欠了人家多少钱?”他说:“你就知道钱。”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钱,一般逃走的人,总是和钱有关系吧,要不就是抢,要不就是偷,不过偷啦、抢啦什么的,我看你也没这个胆量,肯定就是欠了钱呗。”他倒也默认了,但又不服,说:“王全,你懂什么,哪个做大事的不欠别人钱,欠得越多,说明他生意越大。”

我真服了他,不和他争了,那些都不关我事,我只管我弟弟,我抓紧说:“我不管你生意有多大,你能帮我找到弟弟,我就服你。”王大包还在跟我扯说:“你现在知道服了我吧,你现在知道王大包有多能耐了吧。”我真急了,跟他说:“算了,我挂电话了。”王大包说:“好了好了,我马上把救助站的地址发给你。”

我将信将疑,他挂了电话,稍等片刻,果然有短信来了,是用王大包自己的手机发的;我马上打他手机,又关机了,看起来果然是在躲债。

事后我想起来也会有些后怕的,很可能王大包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干爹,他的工作,他身上的钱,他说过的所有的话,还有,包括他这个人,很可能都是假的;但我知道,只有一样是真的,他用短信发给我的救助站地址和电话,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核对过了,准确无误。所以,我也就懒得去管王大包的真假了,哪怕他真是整过容的假王大包我也不管,我只要找弟弟的地址是真的,就行。

我原以为我会和王大包一起找到我弟弟,现在看起来,还是我单枪匹马、孤军奋战。

好在已经不需要太多的周折了。

就这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的莫名其妙的帮助下,我已经站到江城救助站的大门口了。

弟弟已经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等着我了。但他还不知道我今天将要去接他了,他不是先知先觉,就算他真是一只老鼠,他可能对地震和洪水之类的自然灾害有预感,但他对人类的一切似乎都无法理解,更无法预知,所以他绝对不会预感到我已经到达了。

我弟弟虽然不会预感,但是你们会,我知道其实你们心里早已经预感到了,你们预感到我的行动不会那么顺利,你们预感到我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接到我弟弟。

你们的预感是对的。

大门旁的墙上写着几个大字:进站请按铃。字旁边就有一个红色的按钮,城市这地方就是好,处处予人方便。我伸手按了一下,铃就响了起来,铃一响,传达室里就有个人走出来,不说话,也不看我,先朝我身后打量,我身后明明没什么东西,他看的什么,我不由有些惊觉。还好,片刻过后,他就收回目光问我:“送你来的人呢?”我说:“没有人送我来,我一个人来的。”他“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是走错地方了,你不认得字吗?这里是救助站哦。”我连连说:“救助站,救助站,我找的就是救助站。”

他听得出我的回答十分肯定,毫无拖泥带水,不由又面呈奇怪之色,重新又看了看我,口气严重地说:“不对呀,不对!来救助站的人,基本上都是别人送进来的。”我就知道他误解我了,赶紧解释说:“我是来找人的,我弟弟就在你们救助站。”看他半信半疑的样子,我掏出王助理员写的条子递给他,他看了看,又审查说:“你是哪里的?”我说:“我是小王村的。”说过之后一想,不对,他哪里知道小王村呢,赶紧又说,“我是大王乡的。”其实大王乡他也不会知道的,别说大王乡,就算是我们鼎鼎有大名的王县,他恐怕也不会知道。我指着纸条上的“大王乡民政办”几个红字说:“你看,这是公家的信笺。”他又看了看,说:“没盖公章啊?”他真没完没了,我再说清楚一点儿:“是江城救助站打电话给我们乡里,让我来接人的。”他这才微微点头,似乎承认了我的话,回进传达室抓起电话打给了一个人,说:“关科长,有个人拿着乡政府的介绍信,是来找人的。”我听他这么说,挺感谢他,他分明是在帮我,因为我拿的其实不能算是介绍信,也不能算乡政府,充其量就是乡民政助理员随手写的一个便条,他帮我把身份抬高了许多。

果然,电话那头就爽快地应允了。他放下电话对我说:“你进去吧,到后院的二楼,东头头一间,找管理科关科长。”

我心存感激谢过他,进了救助站的院子。这是救助站的前院,有一排长长的水槽立在那里,我看到有个人在水龙头下洗手,但是水龙头并没有开,他反复做着洗手的动作,有板有眼,有招有式;还有从旁边抓肥皂的动作,用肥皂涂抹了手,又搓又洗,洗干净后,在身上擦干;然后,又换一种洗法,看得出他在用洗手液,先是按压的动作,然后又轻轻地搓揉,也仍然是活灵活现,再又冲洗,再又反复。我看了半天,没看懂,又好笑,忍不住跟他开个玩笑说:“水很凉吧。”本来很专心洗手的他,猛地停止了动作,瞪了我一眼,骂道:“你他妈神经病啊,你没有看见水龙头没打开吗。”我吓了一跳,赶紧离远一点儿,又看到另一个人,捧着自己的两只手,递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上唾沫,再往脸上抹来抹去,我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那个洗手的人告诉我说:“他以为他是一只猫。”我一听,忽然心里一酸,说:“原来他和我弟弟是一样的病,我弟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那个洗手的人瞪了我一眼,不理我了,继续洗手。那个猫人有些胆怯地问我:“那你弟弟是什么样子呢?”我蜷起两只手,放到下巴前,再噘起嘴巴,“吱吱”地叫了两声。那猫人紧张起来,疑问说:“是不是你搞错了,你弟弟不是老鼠,是兔子吧。”我口气强硬地强调说:“不是,我弟弟确实是老鼠,只是我模仿得不像而已。”那猫人顿时脸色煞白,逃走了。

我很奇怪,望着他仓皇的背影,我不知道他害怕什么,那个洗手的人又来跟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猫听到老鼠,就害怕呗。”我说:“你搞错了,从来只有老鼠怕猫的,我弟弟听到猫叫就会发病的。”那人奇怪地看看我,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在发愣。旁边有个人又说了:“他是从从前穿越过来的,从前是老鼠怕猫,猫捉老鼠,天经地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反过来了,猫看见老鼠就逃。”

我只觉胆战心惊,赶紧避开这些人,往后院去,到了后院,看到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小矮桌边剥毛豆。遭遇了前院的那几个人之后,我不免顾虑起来,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是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还是接受救助的人,或者是临时来帮忙的。我稍稍观察了一下,感觉他们干活、说话都很正常,我上前问他们关科长在哪里,果然,其中一个告诉我:“关科长在二楼。”另一个补充说:“东头第一间。”这和前面看门的门卫说的一样,我不会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