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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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中部(5)

别说听的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我一旦发现连自己都值得怀疑,我的心就直往下掉。本来我已经看见我弟弟就在我面前了,可我的心一往下掉,我弟弟就被掉得不见踪影了。我赶紧把自己一直塞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跟着我的手一起出来的是我临走前村长给我的那包烟,我举了举烟,说:“我没有骗人,虽然我现在没有身份证,但我这个人,站在你们面前,是真的。”

那科长其实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我是在骗人,她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安慰了我,然后过去坐到电脑桌前,一边跟我说:“也可能我们记性不好,忘记了你弟弟,忘记了曾经有个叫王全的人来过我们站,我帮你查一查。”一边在电脑上点来点去,一边耐心地对我解释说,“现在救助站的情况,都是电脑管理,每收进一个人,都会登记在电脑里,绝不会出差错的。”

我紧张地看着她的电脑,期盼着我的弟弟一会儿就从那里面走出来。

你们一定又知道了。你们天生就是先知先觉的,不像我。

是的,正如你们知道的那样,当我充满希望地希望弟弟从那台电脑里出来的时候,电脑里却根本没有我弟弟的名字,没有王全。

那科长特意让我过去亲眼看一看,我看了又看,在一长排又一长排的名单中,在一页又一页的名单中,确实没有我弟弟,没有王全。

我束手无策,还是那位关科长劝慰我说:“你别急,你再想想,你弟弟会不会用其他名字登记?”我说:“不会的,我弟弟从来就不知道任何的名字,他只知道王全,而且,你们打电话到我们大王乡,也是说王全在你们站里,没有说别的名字。”

关科长的思路也不比我差,赶得上警察破案,她先了解了一下我们王县大王乡的电话区号,又请了什么人协助,调出近期救助站的电话通讯记录,然后两下进行核对,仍然没有着落,也就是说,江城救助站根本就没有往我的家乡打过电话。

关于我弟弟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又一次山穷水尽了。其实也不只是我泄气,连经验丰富的关科长他们,也都一筹莫展了。

正在这时候,听到楼梯上有人“噔噔噔”地跑过来,没到办公室门口就喊“关科长关科长——”声音很紧急,关科长和那男的就赶紧出去了,那女的仍然留在办公室,我觉得她是想继续帮助我,我感谢她说:“你们要是有重要事情,你们先去忙,等你们忙完了,再帮我找弟弟,我有耐心等。”她看了我几眼,似乎有些不放心,但分明又牵挂着外面的事情,我又催她说,“真的,你要是不相信我,我不在你们办公室等,你出去的时候,把门锁起来就是了,我就在走廊上等。”她一边起身一边说:“你等?你等得及吗?下边可能又来了病人,我们得处理一下。”我说:“你尽管去,我等得及,在找到我弟弟之前,我都等得及。”她这才采纳了我的意见,和我一起出来,将门反锁上了,我站在走廊里,看着她下了楼,只过了片刻,她又急急地上来了,看我好好地站着,放了点儿心,跟我说:“是社区的群众送来的,在菜场边躺了两天了。”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在那里躺两天?”她说:“不知道,可能有病吧,不说话,问什么也不开口,身子蜷起来——”她蜷起双手双臂,做了个动作,我看着这熟悉的动作,顿时像触了电似的大喊起来:“是弟弟,是弟弟——”

奔下楼去一看,哪里是我弟弟,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浑身肮脏,大家围着他问话,怎么问他也不说话,也看不出他是听懂了别人的话,还是根本听不懂,最后关科长发话说:“可能是智障加聋哑,先不问了,身上这么脏,都臭了,先洗个澡吧。”

就有人应声带他到浴房里洗澡去了,外面的人还没散去,那些送他来的群众还热心地问这问那,问洗过澡后再怎么样啊。我都觉得他们问得多余,洗过澡后肯定是吃饭呗,但吃过饭后又怎样呢,最后他们会把他怎样呢?我把自己也问倒了,正瞎琢磨呢,那孩子却从浴房里跑了出来,带他进去洗澡的那个工作人员在后边追着,一边向关科长报告说:“他不肯脱衣服,我要帮他脱,他就跑了。”

那孩子一直紧紧地捂住自己的上衣口袋,工作人员掰他的手也掰不开,说:“你们看,捏得很紧,手指像老虎钳一样。”孩子见大家围着看他的口袋,神色愈发地不对劲儿,还是关科长有经验,把大家驱散开,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地说:“我知道,你的家乡,你的亲人,就在你的口袋里。”我听了这话,差一点儿喷笑出来,虽然他们认为这个孩子又智障又聋哑,但也不能这么唬他呀。可奇怪的是,关科长这话一说,那孩子的脸色和手都渐渐地放松了,关科长又继续说:“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家乡和亲人,但是你要让我们帮助你呀,我们能够帮助你回家,回到亲人身边。”她说到这儿,那孩子的手,已经慢慢地离开了口袋,关科长走上前,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这才知道,这个孩子是被家人丢掉的,纸条上写着他的名字、年龄和身体情况,正是一个有智障的聋哑人,他的家人在扔掉他的时候,担心他一个人流落到社会上会吃苦,所以在他身上留了个纸条,希望有好心人帮助他。

一切全如关科长所料,她的经验太老到了,她的水平太令人敬佩了。但是现场更多的人想法并不和我一致,他们并没有感觉关科长有多么的了不起,他们更觉得这孩子的家人有多么的可恶,有一个人带头骂了一句,接着就一个跟着一个地骂起来。

那个孩子听不懂他们骂人的话,他从关科长手里拿回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又重新塞进口袋,还在口袋外面用力地按了又按。我想我能够明白他的心思,正如关科长所说,那是他的家乡,那是他的亲人啊。

这一明白,我的心顿时揪痛起来,我痛恨自己的恶劣行径,我连这个孩子的家人都不如,我扔掉弟弟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留下,这个孩子想家的时候,他还有东西可以抚摸,若是我弟弟想家了,他有什么,家乡对他来说,亲人对他来说,就是什么也没有啊。

那个带孩子洗澡的工作人员泄气地说:“又来这一套,这种纸条完全不能派用场,既没有地址,也没有其他联系方式。”

我心虚地说:“他的家人是希望救助站能够收留他吧。”关科长摇头说:“救助站只是临时性地救助他们,不可能长期住在这里,更不可能永远住在这里的。”我听关科长这么说,赶紧问:“不能在这里住,那到哪里住呢?”关科长说:“我们替他寻找家人,实在找不到,就送到社会福利院。”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插嘴说:“不要到福利院,要到天堂去。”我正琢磨他说的“天堂”是什么意思,就有两个人把这个说话的拉开了,我估计这又是个病人,我心里念叨,弟弟啊弟弟,幸亏我来了,幸亏我来接你回家了,否则你在救助站待的时间长了,没病也会被他们传染上的。

那个又痴呆又聋哑的小孩被接到里边去了,我仍然站在院子里,我没有找到弟弟,但我还是得找弟弟,我出来的目的就是找到弟弟,带他回家,我不相信我弟弟不在江城救助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没有衔接好,才使得我和弟弟暂时地擦肩而过了。

我不甘心,我也不会就此作罢的,我必须留下来继续寻找弟弟,但是救助站是有规定的,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在这里倒算是最没有身份的,是不能留下的,那个不会表达的聋哑孩子被他们热情地接进去了,我却不行。

起初我有点儿愤愤不平,但后来我又想到,我弟弟如果在这儿,他的待遇也不会差,有洗热水澡,有热饭热菜吃,我才渐渐地安下心来,情绪也平静了些。

我镇定下来,先扫一扫因为进入救助站不顺利而产生的失落情绪,然后细细地回想一下失败的行动,总结出一些经验教训,且在心里先藏着,理清了思路以后,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搞到我的身份证明。我要想找到弟弟,我自己得先有身份,否则别人凭什么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他们甚至可以不相信我有弟弟,他们甚至有理由不相信我就是我。

所以我还是要先找王大包,只有找到王大包,拿回我的身份证,才能证明我就是我,他们才能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

可是王大包像鬼魂似的出没无常,我站在救助站的高墙外,在黑夜里茫然四顾,鬼魂一般都在黑夜里出现,如果王大包真是鬼魂,这时候他应该来了。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猜不出这么晚了谁会打我的手机,知道我手机的人本来就不多,难道王大包的鬼魂出现了?可一听那声音,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竟是我亲大哥。

正当我流落街头、无处可去的时候,我亲大哥打电话来了。可我大哥的声音很遥远,我听不太真切,我急得说:“大哥,你声音大一点儿,你嘴巴离话筒近一点儿。”我大哥听我的,把嘴巴靠近了话筒,声音才清楚了一点儿,我大哥在电话里把王大包的地址告诉了我。我倍觉奇怪,问大哥:“大哥,你怎么有王大包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王大包?”大哥向来不多话,即使我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他也不跟我多话,只是说:“就这个地址,你去试试吧。”

电话就挂断了。

我捏着手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先把对于大哥来电的疑惑丢开,看来在江城我还真离不开王大包,他明明已经失踪了,偏偏我大哥又拿来一个地址,重新把我和王大包联系上。哪怕王大包自顾不暇,帮不到我,但我至少得把我的身份证要回来,虽然他们说,现在身份证也证明不了什么,但是没有身份证更加寸步难行呀。

你们可能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王大包没他所说的那么牛,我大哥提供给我的王大包的地址,是一个建筑工地,一个很大的工程,建筑总公司下面还有七个工程队,总公司的名单里果然有王大包。我大哥真是我亲大哥,他的消息太准确了。

我摸黑找到了第七工程队的工棚,时间已经很晚了,建筑工人大多已经睡下了,有的在睡梦中被我吵醒了,十分不乐意。我先往这里边扫了一眼,工棚很大,人很多,大约有几十人,而且大多是躺着的,而且床还都是上下铺,别说我扫一眼,扫几眼、几十眼,我也看不清王大包在哪里。

我虽然知道他们不乐意,但是我找王大包要紧,找弟弟要紧,只得硬着头皮在工棚里喊起王大包来。

我喊了几个来回,也没有人应我,只有人骂了几句粗话,连我爹和我娘也跟着挨了骂,但我没跟他们计较,也不敢再大声喊王大包了。我一床一床上上下下地看过去,仍然没有看到王大包,倒是发现有一张下铺空着,我估摸着这就是王大包的了,不过我还没说出我的想法,引领我来找人的那个热心人已经抢先说了:“咦,这张床空着,可能就是王大包吧。”

他的话刚落下来,就有个人参与进来了,他从上铺探下脑袋来,指了指空着的下铺,怀疑说:“你们是说这张铺上的姓王的吗?”我一听感觉不对,着急问他:“他不姓王吗?他不叫王大包吗?”上铺的人看我真急,又安慰我说:“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是新来的,他也可能是姓王,也有说包什么的,我还以为他姓包呢。”我心情刚一轻松,隔壁铺上的一个人又来扫我的兴了,说:“他确实姓包,我问过他,他说他姓包。”我争辩说:“也可能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姓,才说姓包的。”隔壁铺上的人“哧”了一声,缩回去,不理我了。

王大包上铺的那人,可能因为是新来的,看起来挺同情我,对我说:“你要找的人,不管姓王姓包,反正今天晚上不在这里。”我奇怪说:“你们怎么连自己的工友都不知道?”那人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是刚来的,我一老乡在这里干活,说有人走了,缺人了,我就来了。”我说:“那你们这工程队的管理也太差了。”我这一说,引我来的那人不高兴了,说:“你找王大包就找王大包,管工程队的管理干什么,这是你管的事吗?”我知道自己嘴贱,又犯事了,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心里一急,嘴就不是那嘴了,话也就不是那话了。”那人才消了点儿气,说:“工程队流动性大,没什么好奇怪的,今天来了明天就走的也多的是。”口气里显得很无奈。我才不在乎他的无奈,我只在乎王大包在哪里,追问道:“那王大包会不会也已经流动走了呢?”那人说:“难说的,虽然总队的名单上还有他,但如果他是不辞而别,那名单就对不上了。”我又急了,明明已经看到王大包的名字在名单上了,等于已经找到王大包了,让他这么一说,王大包等于又滑掉了,我赶紧自我安慰说:“不会的,不会的,工程队的名单不可能那么随便的,名单上有王大包,这里就一定有王大包。”那人说:“但是王大包明明不在,而且别人也不怎么了解他。要不你明天再到工地上看看,说不定他睡觉的时候不在,干活的时候又来了,毕竟干活是可以拿到工钱的嘛。”

看来我将又一次遭遇流落街头过夜的可能,从救助站出来,已经很伤到我自尊心了,现在又从工棚中被赶走,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多久。疑似王大包上铺的那个又说了:“反正王大包也不在,不如你在他床上睡觉。”隔壁那铺上的人听到了,对他说:“你太没有警惕性了。”我知道他不相信我,我也想得通,他凭什么相信我呀。

又说:“你留他住,出了事情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