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没有设计好完整的合理的线路图之前,我不能再冒昧地闯进救助站,我已经去过两次,结果不仅没有找到我弟弟,还让他们把我当成了我弟弟。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问题并不出在救助站,而是出在我身上,或者出在我弟弟身上,我们两个人怎么能够共用一个名字?
王全明明是我的名字,但我弟弟又不认其他名字,只认王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能打他,说服他也是不可能的,就算有一丝一毫的可能,现在也不行,现在我都找不到他,怎么和他去讲道理呢。
我只是知道,我不能再用王全的名字出现在救助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否则他们还是分不清我和我弟弟,还是有可能把我当成我弟弟。
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认输,我退出,我改名,但不改姓。
我又去了趟先前去过的办证处,所谓的“处”只是在一条隐秘的小巷里的一个小门面,小到如果两个人同时过门,其中一个必须侧着身子,不过这也不影响他们能够给许许多多没有证件又急需证件的人提供方便。
我在那里又办了一张假身份证。
他们先问了我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我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有一条,姓王就行。
他们真是经验丰富,思路畅通,立刻替我想了个假名:王王。
一听王王这个名字,我脑子里顿时灵光一闪,感觉天意来了,我本来叫个王全,把人丢了,又没找到,王全就成了王王。
现在我不是王全,我是王王了。
但我仍然是王全。我是一个健康正常的年轻男子,我将要在江城待下去,直到找到我弟弟为止。
好在我是个善于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的人,针对上一回的江城的不成功之行,我重新调整战略战术,我得先让自己生存下来,有地方住,有东西吃,我不可能不劳而获,我得劳动,挣钱,然后再想办法找弟弟。
王大包仍然失踪。我想得通,我并不懊恼。因为即使他没有失踪,即使他又出现了,他也成不了我的靠山。
我只有靠自己。我先在当地的报纸上,看招聘启事,倒是不少,但没有一条适合我的,我的高中学历限制了我的发展。想想也是,能上报纸登启事招人的,多半是有点儿实力的单位,要想找高中生初中生,满大街拉来就是,还出什么钱,登什么广告哈。
我停止了错误的思路,降回自己的身份,不看报纸了,我上大街去,沿街的店面和一些住宅区的门口,张贴招聘广告的也不少,虽然比不得报纸上的正规,有些甚至都不是打印出来而是手写的,字体歪歪扭扭,丑死了,甚至语句都不太通顺,可并不影响我注意它们的内容。我留心了一下,知道有几种工作需求较多,一是饭店服务员,端盘子洗碗,这活我不能干,好歹五尺一男儿,不能像个妇女似的围个围裙上灶台呀;还有是保安,这个我喜欢的,穿上制服很英俊威武,神气活现。但又多少有点儿担心,保安工作对人的身份要求应该是比较高的,我现在持的却是一张假身份证,别说身份证是假的,连名字、家乡都是假的,万一查了出来,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所以我还是忍痛割去了想做保安的念头;还有一种工作是干运送,送水的,送货的,这也急需要人,现在城里人都懒,待在家里不出门,什么东西都给送上门去,可惜这活儿我更不能干。我不是江城人,来到江城,人生地不熟,几乎就是个睁眼瞎子,我去干运送,到时候真不知道是我送货还是货送我呢。
我在江城街上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有发现有合适我的工作可干,天黑下来,我在路边摊上吃些东西,吃着吃着,就发现这一带渐渐热闹起来了,我坐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一个卖面点的摊子,等我吃了一碗面,周围已经摆满了各种地摊,卖什么的都有。
我一个摊一个摊挨着看过去,可是卖东西的人对我没兴趣,见我站到他摊前,也不声张,也不招呼,有的还朝我翻白眼,有一个更甚的,说:“你不买东西不要挡在这里。”我就很奇怪,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买东西?”他说:“看你就不是个买东西的人。”
我忽然就想起我头一次来江城,下火车出站的时候,那些抢生意的人,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衣着、面相、行李等几个方面准确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和来此地的目的以及他们需不需要有人介绍住宿吃饭。
这才叫城市。
只有你做不到的,没有他们想不到的。
我有些尴尬地在地摊边站了一会儿,一时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看着那些摊主神采飞扬、大声吆喝,我觉得他们虽然地位不高,但活得也算比较精彩,我羡慕地说:“到底还是比乡下有活路啊。”
有个卖碟的人似乎心眼儿好一些,主动跟我聊说:“你老是盯住我的碟片看,你又不买,你是不是也想干这个?”我其实没想干这个,但他的话却启发了我,我干脆顺着杆子爬上去再说,我承认说:“是呀,只是我刚从乡下出来,不知道应该怎么搞。”他很得意,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意图,他又热情地指点我,该怎么怎么,再怎么怎么,地摊就摆出来了。
我觉得这些怎么怎么并不复杂,我有些疑惑,就想起了村长的大蒜精厂,最后没拿到批文,所有的都白干了。我忍不住问:“摆地摊不用找人办证,不用批准吗?”那人见我如此认真对待,笑了起来,说:“你想办证,你想找人批,也可以呀,但你得有耐心等。”我说:“要等多少时间?”他说:“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永远。”我立刻说:“那可不行,我不能等那么长时间。”别说一年半年,即使一个月、半个月,我如果挣不到钱,我就无法在江城待下去了。
我才不固执,而且从善如流,既然他们都不办证,都不经过审批手续,我也向他们学习,因此很快我就摆出地摊来了,我本来想依靠着那个指点我的人,就摆在他旁边,他说:“你不能靠我太近,否则会抢生意的,会打起来的,你离我远一点儿。”我很感激他,如果抢生意,我肯定抢不过他,如果打架,那我更不是他的对手,我一知识分子,怎么能和摊贩对峙?
但我也不能离他太远,我得学习和模仿他做生意,太远了我看不见。我动了一下脑筋,立刻有主意了,就在他的对面,摆下了我的岗位,与他隔着一条路,不能算近,但对于他的一举一动,又可以观察得清清楚楚。
天渐渐地黑了,人渐渐地多起来,熙熙攘攘,现在我可以学着他开始卖货了,十块钱三片,就这么五个字,就这么简单,一张口就出来了,可是,我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我居然怎么也喊不出口,我运足了勇气,可是声音刚到嗓子眼,又咽了下去。幸好对面的那个人,不停地喊,十块钱三片,十块钱三片。他声音很大,路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赶紧顺着他的喊声说:“我也是,我也是。”
有几个经过的人,本来往前走得好好的,听到我说“我也是”,听不明白了,停下来朝我看,也看不明白,有一个忍不住问:“你说什么,你也是,你也是什么?”另一个说:“毛病。”
后来赶上来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相互打听,前面看到的人就指着我向他们解释说:“这个卖碟的人说,我也是,我也是,不知他到底是什么。”
对面那个帮助过我的摊主笑道:“我喊十块钱三片,他就说我也是。”大家一阵哄笑,后见我也不是个有趣的人,都无趣地散了,对面那个人说,“你脸皮这么薄,是大学生吧,弄不好是研究生?”我说:“没有没有,我高中生。”那人说:“高中生搞得像个博士似的,你算了吧,你也不是这块料,走吧走吧,别跟我抢生意了。”我也已经知道我做不了这事情,可是我太没有经验了,进了不少碟片怎么办呢,难道把这些碟片带回出租屋自己看,也不行啊,我连电视机都没有,更没有DVD。
还是对面那个人替我解了围,说:“算了算了,你把进的片子给我,我反正要卖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这样的背时货,还能遇到他这样的福星,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可以呢,你卖碟也不容易的。”他说:“那你便宜点儿给我算了,我也不多打压你,打个七折吧。”
我觉得可以接受,就把买进的碟片都归了他,还好,他心不算太黑,斩了我一小刀。
等我卷起地上的破布从地摊市场撤退出去,另有一个人跟了上来,说:“你上当了,他就是专门做这事情的。”原来是他设的套让我钻了一下,等我从套里出来,一进一出,白白损失了百分之三十的钱。我先是一惊,后又觉得这也应该是意料之中的,我有气无处发泄,反问这个揭发他的人:“你既然早就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他说:“我就是专门翘边的,告诉了你,我吃什么?”
我自认倒霉。在江城这样的地方,我不倒霉谁倒霉?他们不吃我又去吃谁呢。我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眼前却是一片灰暗,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本来我已打算好了,如果今天生意顺利,我收摊以后,就打算去租房住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把一切都想得太顺利太简单了。
不过我不会气馁的,还有重大的任务等着我呢,我要找弟弟,任何遭遇任何不测都不能阻挡我走向弟弟的脚步。
我退到街角上,躲避到灯红酒绿背后,冷静下来,细细地回想一下,我第二次来江城,哪里做得不对,哪里有什么问题。事实证明,这样清理一下思路大有好处,我重新又回到了开始的想法,觉得如果能够做保安工作,至少有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住公司的集体宿舍,不用自己租房。
我原来担心我身份证不过硬,但现在也别无选择了,只能硬着头皮用假身份证去冒险一试。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照招聘广告上的提示,来到某一个小区的物业公司,接待我的是保安队长,他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胸前别着的那个胸牌,上面有四个字:中国保安。
他们正紧缺人手,对于我提供的假身份证,并没有过多地考证,队长只是说一句:“你叫王王,名字蛮有个性的啊。”只有一点点儿奇怪,并没有丝毫怀疑的意思,他见我一直盯着他的胸,就指了指自己的胸牌,告诉我说:“这是中国保安,你一个月试用期满,就可以戴有中国两个字的胸牌了。”
保安的工作并不十分复杂,以我的智商,是不用担心的,但是保安更需要的好像不是智商,而是别的一些什么,比如举手敬礼。
业主和业主的车进进出出他们都得举手敬礼,可我的手臂沉,抬不起来,从小到大,我就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在上岗前,我自己找了一片玻璃厨窗,抬手敬个礼试试,果然试出我的模仿能力,恐怕连大猩猩都不如,倒是引得路人看我像看大猩猩一样。
我担心我敬礼的姿势不好看,怕被人笑话,头天晚上我在屋里练了好一会儿,还让我的同事替我指点动作,可等到早晨正式上岗的时候,我还是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不过等我敬出第一个礼,我就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的敬礼。倒是一个业主带着的一条狗,朝我汪了两声,不知道它是不是对我的敬礼有想法,但是从它的叫声中,我却听出了友好的意思,它知道我是新来的,特意跟我打招呼呢。
我在江城站住脚了,我有了我的新的工作和新的身份,不再是流浪者了。我觉得我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基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
等到一个轮休日,我再一次进入江城救助站,去接我弟弟回家。
那天我穿着保安制服来到江城救助站,救助站的传达室还是那个门卫,他可能被我的制服唬住了,并没有一眼就认出我;他好像也认不出我的制服是保安,还是公安,还是其他什么,一直到我摘下大盖帽,把脸凑到他跟前,他才想起我来了,拍着胸脯说:“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公安来抓人了呢。”我还记得上次的仇,抵着他说:“你干了什么坏事,这么心虚?”他果然心虚,连连说:“我干什么坏事,我干什么坏事,你看我像干坏事的人吗?”我说:“那也不一定,干坏事的人脸上也没有写出来,再说了,有的人长了一副厚道样,心里却是怀着鬼胎。”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又疑疑惑惑地说:“是你吗?是王——王那个——”忽见他一拍大腿,激动地大喊起来,“来了,来了呀!”听他的口气,好像他们一直在等着欢迎我似的,我正在琢磨他什么意思,他已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住我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快跟我走!”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我存着一点儿警惕,上次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有所戒备。他当然看得出我的疑虑,赶紧解释说,“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他们正在开会呢,你赶紧进去。”
我奇怪说:“他们开会,为什么我要赶紧进去,难道这会议跟我有关吗?”他不再和我多说,拉着我就到了会议室门口。
我可是个敏感的人,才在会议室门口一探头,就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很严肃,很紧张,似乎正在发生什么大事。
我没想到的是,我这一探头,竟然引起会议室里一片“啊呀”“哎哟”“噢噢”声,好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冲着我过来了。门卫则像个英雄似的,站在我身边,骄傲地说:“我看到他的,是我先看到他的。”
他将一个“他”字咬得特别重,特别响,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我又不是人物,他看见了我难道也算是个大事吗,更何况才不是他先看见我的,而是我送上门来让他看见的。他抢什么功呢,如果我是个犯罪分子,被他抓住了,这算是功;或者我是个无名的见义勇为者,救了人后悄悄走了,现在被他发现了,那也算得上是功,可我这两者都不是。
我什么也不是。
谁说我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