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看起来不由我说了算,那押送我回家的一老一小,已经从会议室里冲到了我的身边,那牛脸一把抓住我说:“啊哈,你回来了,是你,你回来了。”马面师傅虽然照例满面沉着,但我看得出来他内心和牛脸的一样激动,甚至比牛脸更激动,他眼睛里都含满泪水了。
整个会议室都轰动了。
我不得不感觉我真成了个人物,还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因为我的出现而这么轰动的呢。
当然,这会儿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我的出现对于他们到底有什么意义,事后我才知道,我的及时出现,挽救了牛脸马面。
自从上次他们在火车上被我整了一下,让我逃脱后,他们知道回去无法交代,两个人在返回的路上就开始编故事,并且订了攻守同盟。回到站里后,他们谎报说我到站后就被亲戚接走了,他们甚至还模仿我的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亲戚的字迹,写了个领条,证明我亲戚把我领回家了。
他们也够蠢的,他们两个订同盟有屁用,他们得和我订上同盟才有用。
结果,他们所有的谎言,都被我冒充我爹打的那个电话戳穿了。
护送精神病人回家,半路给逃走了,这可是站里的大事,何况已经被“家属”知道了,打电话来追问,搞得不好,家属会追到江城来闹事。所以站里根据规定,又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开除一个,处分一个。
到底开除哪个,处分哪个,自然也是有法可依的,我逃走的时候,轮到谁值班看守的,就开除谁。
明明是马面师傅值班,但牛脸够意思,主动出来承担,可马面师傅品性也不差,不肯让牛脸承担,两个争来争去,都说是自己的责任,这一下站里倒为难了,生气说:“你们再不说实话,两个一起走吧。”又说,“不是我们狠心,我们都知道你们工作很认真负责的,从来也没出过差错,但是这么大的差错,出一次就毁一辈子。”
当然,也有人替他们求情,说两个都开除太重了,是不是再重新考虑,站里说:“现在只是家属知道、分管局长知道,影响还没有闹大,如果闹到整个局里都知道,再捅到媒体,捅到网络,再被上纲上线地瞎炒一下,转发N次,别说你们两个了,就是我这个站长,恐怕也保不住自己了。”
站长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也不好再提疑义了,再提疑义,分明是在拿站长的乌纱帽开玩笑了。马面师傅和牛脸,也都认栽了,但仍然存在到底开除谁的问题,于是他们两个在会上又客气起来,那牛脸说:“我还年轻,还没有结婚,没有负担,师傅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不能丢了这份工作。”马面师傅说:“我虽然拖家带口的,但是我有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我离开这儿,到别处,也能干好的;你不一样,你年轻,没有经验,离开救助站这么好的单位,再到别处,只怕站不住脚。”
搞得会议上所有的人,心里都酸酸的,站长和科长他们,也都不愿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被开除,但是如果没有救星出现,谁也救不了他们。
现在好了,就在宣布开除决定的会议上,我出现了。
我不是他们的救星还是什么?
站长当时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汇报说:“杨局长杨局长,好消息好消息,我们站里逃走的那个人找到了,现在就在我身边站着呢。”他不说是我自己主动回来投案的,而是说“找到了”,似乎这是他们的功劳。但他这样说,我也理解他,我没和他计较,只要能让我如愿找到弟弟,他们怎么说我都无所谓。
现在站长安心地退出了,我又被交到关科长手里,关科长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比上次更客气,给我泡了茶,等我喝过水,歇了一会儿,她才关心道:“你这次回来,还是找人吗?还是找你弟弟吗?”我说:“是,我找弟弟。”科长耐心地说:“你上次已经来找过了,我们也帮你仔细排查过了,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弟弟来过这里。”我固执地将原来的情况再强调一遍说:“是大王乡民政助理让我来的,乡民政助理是因为你们打电话告诉他,他才通知我的。”那科长有些失望地说:“还是这句老话。”见她陷入了老套的思路,我试着启发她说:“会不会我弟弟确实来过,能不能再找一找,他会不会留下了什么东西。”
就像人在旅馆一样,走的时候自己的东西都会带走的,但他毕竟是来过的,和没来过是不一样的,他会留下一些印记,会在住宿登记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会在摄像头里留下自己的身影,等等,即使没有这些印记,他也会留下自己的气息。
再退一步说,一个人的一点点儿气息,可能早就被现在社会上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气息破坏掉了,那也无所谓,就像在我们家里,我弟弟也很少留有他的印记,他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是哥哥们穿过的,他没有书包,没有课本,他几乎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但是难道我们因为弟弟没有自己的一点儿东西和一点儿印记,就可以否认弟弟的存在吗?
科长也不反对我的说法,她表示说:“他如果真的来过,总会有一点儿痕迹的,但问题是,你所说的你弟弟,名字是叫王全吧,真的没有一点点儿痕迹能够证明他来过。”我只能再往后退一步说:“那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是来过的,但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关科长说:“一般说,只要是来过的,都会留下些什么的,比如登记表,比如其他人的证明,比如我们的记忆,等等,有很多东西可以证明某一个人确实来过,但现在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我想了想说:“我弟弟是个病人,他不仅会胡乱说一个名字,他很可能不和救助站里的任何人接触,别人就不会对他有印象。”关科长仍然不能同意我的判断。说:“不管他是病人还是什么人,不管他来了和不和别人说话接触,他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点儿痕迹。比如从前我们这里来过一个人,也是一言不发的,后来他走失了,我们开始没有在意,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哪怕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会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所以经过我们仔细的排查,果然发现他留下了的痕迹。”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好像她说的就是我弟弟,好像我弟弟真的留下了什么,我赶紧问:“什么痕迹?”
关科长说:“他在厕所的墙上,刻了自己的名字。”我立刻就想上厕所去,但是又立刻想到她说的并不是我弟弟,一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承认我弟弟来过这里,我已经无计可施,无路可走了。
关科长的态度反而愈加和蔼了,她跟我聊起家常说:“你这身制服是哪里来的,你当上保安了吗?”我说是,她又问我在哪里当保安,我如实告诉了她,她听了,似乎很满意,也放了心,说,“王全啊,你总算不用再漂泊了。”我赶紧掏出我的新身份证,递给她,她认真地看了看,说:“你现在不叫王全了?”我坦白说:“科长,对不起,其实我本来就不叫王全,我弟弟才叫王全,我上次来,是骗你们的。”科长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呢?”我说:“我怕你们不相信我。”科长笑了起来,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呢,难道骗人、说假话我们才会相信你。”我说:“现在外面都是这样的,说真话没人相信,我也没办法。”科长点了点头说:“我们理解,我们理解——”
我们正谈得热烈,我忽然看到那牛脸从科长办公室门口走过去,过去的时候,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没理解,过了片刻,他又回了过去,走过的时候,又朝我使个眼色,这下子我反应过来了,他有话跟我说,他希望我在和科长的长谈之前,把他想说的话递给我。
我对科长说:“我要上个厕所。”科长说:“在一楼,你去了就上来哦。”我应答了,走出去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儿,步子慢了半拍,果然科长迫不及待就说了:“上回他一走进来,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有问题。”另几个赶紧拍那科长马屁说:“那是那是,科长你经验丰富,你什么什么。”
原来他们仍然把我当成病人,对我这么客气,是不是怕我又进来,然后又逃走?
我干脆再多偷听一点儿,听那科长摆经验说:“至于问题在哪里,有多严重,我一时还说不准。不过,我当时并不着急,以我的经验,他很快就会暴露出来的。”那几个又说:“是的是的。”科长再说:“只是没想到中间出了这么个问题,其实出这样的问题也不算太离谱,离谱的是他怎么又回来了?”
这回科长不再显摆经验,而是犯了难,那几个也无马屁可拍了,不吭声。科长说:“以我的经验,应该是能够看穿他的,但是他又来了,倒令我想不通、猜不透了。”
我听了科长这话,不知道应该是喜还是忧,也不知道科长对我的这种含混不清的判断,是有利于我找到弟弟,还是不利。
那牛脸就过来拉我了,说:“好你个王全——”我赶紧说:“我不是王全。”牛脸笑道:“得了吧,你小子会玩花招,又失踪,又改名,你以为我们救助站的人都是傻子?”奇怪的是,我本应该对牛脸满怀怨气,我对那门卫都不肯轻饶,牛脸对我做的事情可比门卫过分多了,他应该是我这次回来的主攻目标,可是经历了这一场逃跑和自投罗网后,我再看牛脸时,感觉却不像头一次见他那么牛,也没有那么反感他了,我已经把怨气消除了。
不是我心地善良,不计人过,是因为我要找弟弟,我弟弟一定还在他们手里,或者至少,他们会有有关我弟弟的信息,我如果把他们得罪狠了,他们捏着死活不给我,我又怎么办?
牛脸亲热地拍着我的肩,我们一边说一边下楼去,我说:“你不是又要看住我吧?”牛脸说:“你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还担心你再逃走吗,你即使再逃走了,还是会来的,我不担心。”我谢谢他说:“还是你理解我。”他说:“你还是要找你弟弟?”我说:“看起来,这里只有你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他点头说:“我相信你是来找弟弟的,不然你才不会逃走了又来呢。”不等我再次向他表示感谢,他又说,“不过你可能会失望,你弟弟确实不在我们站里,我已经把现在在站里的受救助者全部了解过了,确实没有你弟弟。”
我没想到,我半路逃走了,害他们差点儿被开除,他还这么在意我找弟弟的事,刚要开口谢他,他已抢先对我说:“你先别谢我,我做这事情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逃走了,我犯了大错,我当时想,只有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不是病人,只要你不是病人,我们就没有责任了。”他倒是很坦白,但即便原因如此,我还是要感谢他的,虽然他主观是为他自己,但客观上他帮助了我。
只可惜,我弟弟至今还没有露面。
我愣了半天,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说:“现在不在,不等于从前他没有来过,如果他曾经来过,也许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我想我如果能够在站里住上一阵,我不麻烦你们,我自己找着试试。”他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救了我,我也应该帮助你,我陪你一起再去找关科长吧。”我拔腿就要往二楼去,他却挡住我说,“你就这么上去,还是重蹈覆辙,我们科长,干这活干了几十年了,从前还不叫救助站,叫收容站的时候,她就在站里了,你能逃得过她的火眼金睛?”我奇怪说:“我又不是犯罪分子,我也不是伪装正常人的精神病人,我怕她火眼金睛干什么?”牛脸说:“正因为你不是病人,站里不可能收留你住下的。”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一跳,脸上莫名其妙地发起热来。
牛脸看穿了我的想法,说:“我知道,你很想在站里住下来——”他又看了看我这一身帅气的保安服,说,“可惜了这套制服,挺合身的。”我说:“你误会了,我当保安主要是为了有个立足之地,才可能安心专心地找弟弟,如果我能在站里住下来,既有了住处,又更方便寻找弟弟,我还当保安干什么呢?”
牛脸见我如此坚定不移地要找弟弟,似乎也只能接受我的意见了,他又给我启蒙说:“到救助站来的,一般都是110或者120送来,或者某个社区、某个单位送来;从前也有自己上门的,一般是两种人,要不就是长期流浪的病人,实在混不下去了,要不就是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