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后就给我大哥打电话,我得问清楚了再签字。没想到我大哥的电话停机了,只得打给我爹,尽管我在打电话之前,对我爹的态度做好了充分的足够的思想准备,可我爹一开口,还是让我十分不爽,十分沮丧,我觉得自己完全不是我爹的儿子,也不是他的孙子,可能是他的十八代的龟孙子。
我爹很不耐烦,气势却很旺盛,骂道:“王全,你以为你是谁,村长都说了话,你还来问我?”我辩解说:“爹,村长让我联名——”我爹呸我说:“村长让你干吗你就干吗,你还要我批准吗?你真把我当人物啊,难道我比村长还是个人物吗?”我爹真是我的亲爹啊,无论当面还是背后,他对村长都是如此的顶礼膜拜,我实在不服,忍不住告诉他:“爹,现在村长不在我身边,他听不见我给你打电话,更听不见你说什么。”我爹大怒道:“王全我看你找弟弟找蠢了,找疯了,你不如把自己当成你弟弟算了。”虽然讨了一顿臭骂,但至少知道了我爹的态度,其实不打电话我也应该知道的,我爹这条走狗,对村长是绝对忠诚的。
我和我爹通电话时,听到我爹那头有吹吹打打的声音,我心里感觉不妙,果然很快我爹就说:“不和你废话了,我唱丧了。”我心里好难过,小时候就是因为我爹是个唱丧的,受人歧视,可我爹居然告诉我,现在土地也不用种了,大蒜精也不能生产了,他又恢复了唱丧,还做了唱丧班的班长,生意居然挺好。
真是丢人现眼。
我回进包房对村长说:“我爹真丢人。”村长不同意,反对说:“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现在农村需要,需要的事就该有人去做,你爹不仅没有丢人现眼,还顺应了新农村的新需要。”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走狗。
签名这事情就这样一波三折。说实在的,我本来不想签这个名,虽然签与不签都无所谓的,谁也不会拿我问事,但是我向来不喜我们村长,我还处处想和他作个对,所以我不想签;可这一次村长礼待我,用的是软攻,我受用下了,老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是洗人的也软,脚软,所以我洗过脚,浑身舒畅的时候,倒是想在联名书上签字了;但是后来又因为受了爹的气,我又改变了想法,我又不想签了,我对村长说:“村长,我们家有你一条走狗已经够了,不能再有第二条了。”村长说:“这和狗没有关系,每个村民都签的。”我耍无赖,说:“实在要签,也不是不可以,我签了能有什么好处?”村长说:“王全,你觉悟真低,出来混了一段时间,还是低,你想想,你往远里想一想,保住村里的土地,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最大的好处。”我说:“太远了,我看不见,我只看得见眼前的。”
村长被我一折一折又一折,折了好几个起伏,该头晕生气了,可村长不生气,村长不需要生气,村长是什么人物,那可是打蛇专打七寸的人物,其实他早就捏住了我的七寸,只是起先并不用劲儿捏,让我以为他没捏住,等我想滑过去的时候,他开始使劲儿了。
我的七寸是什么呢,你们都知道,找我弟弟。
消失了的王大包在关键的时候出现了,原来是村长让他到江城电视台和江城的各大报纸上打广告,帮我寻找弟弟,他刚才就是去联系这个事情的,凡能发现和提供准确消息的,有重奖。
包房里的电视一直开着,王大包指着电视下方的游动字幕说:“王全,只要你愿意,明天开始,这行游动的字,就是你弟弟了。”
王大包早已经不是小王村的人了,却还是村长的马仔,我如果不联名,他大概也不会帮我找弟弟了。
为了弟弟,我就出卖一回自己的尊严吧。
村长满意地收起了真名和假名混杂的联名反对书,说:“我现在有上有下,看王图还能折腾到哪里去。”
村长踌躇满志地回小王村去了。
可是结果村长的联名书根本没有用上,两天以后王大包就告诉我,等村长回到小王村,黄花菜都凉了,乡政府已经和开发商签订了正式的协议,小王村的土地已经正式被征用了。
一向以行动迅速而著称的村长,如今真是赶不上趟了,别说他还在谋略着企图阻挡流转,人家早已经等不及流来转去,装模作样,直接就拿地走人了。
人家可是比他快了几个来回。
不过我还有想不通的地方,我问王大包:“难道省长还搞不过乡长?”王大包笑而不语,我一看王大包的笑容,顿时惊醒过来,“难道他没有见到省长?”王大包说:“省长,省长一根毛他也见不着。”我倒替村长急了,说:“那你又找了个骗子接见他?”王大包说:“不是我要找骗子,他自己要见骗子,我怎么挡也挡不住。”我气愤道:“就像你骗我一样,你介绍来帮我找弟弟的几个人,到底有没有一个是真的?”王大包居然指天发誓说:“你和村长不一样,我对你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那些人,个个都是真的。”
我不想和他说话了。
你们不用担心我怎么才能再一次迈出寻找弟弟的脚步,因为王大包虽然可恶可恨,但是他用村长的钱替我做的广告,还是起作用了,起了很大的作用,短短两天时间,我已经收到了上百条信息,我正在一一分辨,我坚信我弟弟一定就在这些信息之中。
关于我弟弟的各种各样的千奇百怪的信息纷至沓来,甚至还有几张彩色的尸体照片发到我的手机上,让我备受惊吓,但是无论多么怪异的消息,都不如最后到达的消息让我难以接受。
最后的消息是从大哥那儿来的,大哥打电话给我,亲口告诉我,弟弟回家了。
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我怎么可能相信。
但这一次的消息不是任何别人告诉我的,也不是我爹告诉我的,那是我大哥!我这辈子,只有他这一个亲大哥。
弟弟真的回家了。
我实在不敢细想这一切的一切。
弟弟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难道他一直在暗中看着我,一直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他看到我实在山穷水尽了,就出来拯救我了。
其实弟弟,你如果有这样的好心,你还不如让我在江城找到你,那样是一举两得,既找到了你,又让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现在弟弟回家了,我也很高兴,但弟弟毕竟是自己回家的,毕竟和我亲自找到弟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寻找弟弟的艰难困苦中,我常常想象我终于找到弟弟时的激动情形,并每天以此想象来鼓励我自己。
现在不用想象了,弟弟已经回家了,我也要告别江城了。
对于江城的感受,怎么说呢,一言难尽。
四
我回家了。
可奇怪的是,家乡在我眼里已经显得很陌生了,我四处张望,心里不免有些惊恐,有些后怕,我甚至记不起我出去到底有多久了,我怎就连自己的家乡都认不得了呢。
我在丢掉弟弟之前,曾经带着弟弟满村走,试图抹掉弟弟对于家乡的记忆,难道结果抹掉的是我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
这个地方确实和我的家乡不太一样,我家乡的大地向来是青绿一片,那是青蒜,是大蒜的幼苗,是大蒜的孩子,一阵风吹过,田野绿汪汪的,像一片大海,又像一片天空,像一片森林,又像一片什么什么,反正不像现在这样。
现在我家乡的大地上,在曾经长满青蒜的地方,现在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奇怪的树,我不认识它们是些什么树。我问了一个路人,人家说这是果树,我也不认得这都是些什么果树,因为我们小王村八辈子以上、几十辈子以上,都不种果树,果树肯定水土不服,所以这些树都长得歪歪斜斜,要模样没有模样,要生机没生机,叶子都是枯黄的,好像才栽下去就已经七老八十了。我奇怪道:“这些树,能结你说的那些果子吗?”那人笑道:“结不结果子无所谓,只要它是那棵果树就行。”
其实我已经注意到,除了村上的土地,村民的房子也变化了,家家户户的前院后院,甚至院子外面,一下子多出了许多的土屋,都是临时搭建的,都建得马马虎虎,随时要倒塌下来似的。
我知道,如果我批评这些房子建得太草率,有危险,他们立刻又会告诉我,无所谓的,只要它是个房子就是,倒下来也无所谓。
那个路人大概以为我还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只是这些都不关我事,我才不管他们把大蒜地变成什么地,把房子搞成怎么样,对于我来说,变成什么都是变,都是把我的家乡变得叫我不敢相认。
一路的事情都比较奇怪,一直走到我家门前,我彻底惊呆了。
我揉了揉眼睛,怀疑我是不是连家也走错了,这个家是我的家吗?
我都不敢确定了。
我又遇见一个老乡,忍不住挡下来问他:“这是我家吗?”那人朝我看看,骂我说:“王全你个傻子,你连自己家都不知道了?”我理直气壮说:“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那人更加疑惑了,又看看我,犹豫地说:“难道、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我说:“他们说什么了?”他说:“他们说你变成你弟弟了。”停顿一下,又犹豫又怀疑地说,“他们还说,你其实就是你弟弟。”说着说着,他甚至有点儿害怕起来,赶紧走开了。
天地良心,真不能怪我连自己的家门都认不得,你们是没有见过我家从前的样子,我家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低人一头,房屋也跟着低三下四,门楣矮矬,砖墙灰头土脸,总之就是这样,我家的门脸和人脸一样,基本算不上是个脸。说起来这又要怪我弟弟,我弟弟的病,把我们家的脸面全丢光了。
可是今天不一样啊,今天我站到这个门口,明明是我的家,可是你让我怎么相认?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看脸还在不在脸上,还好,脸倒还在的,只是脸上滚烫的。那是自然,我激动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家的门脸还会有这个样子。
我家门口张灯结彩,大红大绿,最惊人的是,门上竟然贴着大红的喜字,还有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对联。可我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来我家谁结婚,反正肯定不是我。
可谁能保证不是我呢。
我走进家门,头一眼看到的,就是我的结婚照。
我的结婚照正当中地挂在堂屋的墙上,我一眼就看出来,是PS的,他们居然懂得PS。
更惊异的是,我的结婚照片上的那个女的,居然是赖月。
大概他们找不到别的女人的照片来顶替新娘,我曾经藏在抽屉里的赖月的照片被他们搜出来了,就把赖月顶上去了。
我爹我娘和我大哥大嫂都在家等着我,见我进门,他们一拥而上,扯衣服的扯衣服,拉胳膊的拉胳膊,连一向不待见我的我爹,也一改往日横眉冷对的态度,装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冲我点了点头,说:“换件衣裳吧。”
我虽然对这一切感到意外,十分惊异,但我没有乱了阵脚,我头脑很清醒,我才不要换什么衣裳,我是因为弟弟回来,我才回来的。
我挣脱了他们的拉扯,在屋子到处找,他们追在后面问:“你干什么,奇怪,你要找什么?”我说:“我奇怪吗?你们才奇怪,我找弟弟呀,我就是为弟弟才回来的。”
我爹的伪装很快就剥掉了,他不耐烦地指着我说:“王全,没有你弟弟,你弟弟早就丢了,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根本就没有弟弟,弟弟根本就没有回来,难怪我听到他们说弟弟回家的时候,我会那么吃惊,那么的难以接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有相信他们。
我气愤地说:“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娘见我真生气,赶紧劝我说:“主要是怕你不肯回来,才这么说的。”我更气愤说:“你们竟然用弟弟的名义把我骗回来!”我又回头对我大哥说,“大哥,这世界上,你是唯一能让我相信的人,现在你也参与欺骗我,你还亲自骗我,你让我再去相信什么人?”
大哥有些羞愧,但还是坚持说:“三弟,我虽然是骗了你,但却是为你好,你结了婚,我们就多了一家子,就可以多上一份户口。”大嫂接着说:“征地是按户口本算的,多一个本子,就多一份征地款。”我立刻攻击他们说:“如果是为了多一个本子,那结婚还不如离婚方便,结婚还要送彩礼,办酒席,花费太多,离婚可是最简单的,只要出两张离婚证的工本费,十块钱,就把一个本子换成两个本子了。”
我没想到我的攻击,反倒提醒了他们,听了我的话,反应最快的是我爹,我爹顿时觉悟过来,说:“难怪他们说现在县民政局那儿排着长队办离婚呢。”他挨个儿地指着我娘、我大哥和我大嫂说,“你们这群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他也不想想他自个儿怎么就没想到呢,最蠢的猪脑子应该是他自己吧。
由于我的关于离婚的提醒,他们暂时放开了我的结婚事宜,竟然真的商量起离婚来了。
以我家的情况,现有两对正式的夫妻,我爹我娘一对,我大哥我大嫂一对。如果两对都办了离,都把户口分了,那我家的户口本就凭空增添出一倍来,我的一个家,也就凭空变成了几个家,多好的主意啊。
可惜我大哥不愿意离,他一直噘着嘴,虽然不敢吱什么声,但脸色上看得出来。我知道我大哥怕我大嫂一旦拿到离婚证,就会真的走掉。因为大嫂长期以来一直在埋怨我大哥没出息,平时就经常把离婚挂在嘴上当山歌唱,唱得我大哥心惊肉跳,每天如履薄冰。
但是正因为我大哥怕我大嫂,如果我大嫂坚持要离婚,别说是假离婚,即便是真离婚,我大哥也是不敢反对的。
所以我看出来了,我大哥大嫂这一对,是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