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我娘这一对呢,都七老八十了,难道还离婚吗,我爹一锤定音说:“离,不离白不离。”我娘有一肚子的话想反对,却说不出口,脸涨得像猪肝似的,我有点儿担心,赶紧由我替我娘提问,我说:“爹,你和我娘离婚的理由是什么呢?”我爹反应够快,背书似的说:“感情不和,性格不合,过不到一块儿。”我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娘不敢对我爹发躁,却捶了我一拳,骂道:“丢吧,丢吧,把脸全丢光了拉倒。”我煽风点火说:“我爹和我娘离婚,那丢人真是丢大了,比我家有个老鼠弟弟还要丢人。”
我爹阴沉着脸不说话,他根本就不屑和我对话,倒是我大嫂,怕事情不成,赶紧说:“不丢人的,家家都这么干,就不丢人。”想了想,可能怕事情还不牢靠,又补充说,“反正都是假离婚,等征地的事情过去了,我们还是一家子吧。”
她这一说,比我爹的效果强多了,我大哥首先放了心,我娘也不好再扭捏作态了。
他们终于商量妥了,定了一个日子,打算两对夫妻一起去县民政局办离婚。
我幸灾乐祸地想象着我爹我娘我大哥我大嫂四个人一起到县民政局办离婚手续那场景,我实在忍俊不禁,这出戏真的很雷人,很精彩,很逆天。
我原已经在暗自庆幸,他们的目标转移到离婚那儿去了,我的结婚事宜可能会被放下了,没想到他们一旦商量定了离婚的事情,立刻调转枪口,冲我来了。
他们不仅自己要分成几家子,还必须让我这儿多出一家子来。
我还是逃脱不了。
我又挣扎又抵抗说:“假结婚没有用的,政府又不是猪脑子,他们不会承认的,没有法律效应的。”我爹“哼”了一声说:“你还真以为我们都是猪脑子啊,谁假结婚,没有假结婚,是真结婚,有正式的结婚证,怎么会没有法律效应。”
那两张鲜红的结婚证一直搁在条桌上呢,只是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它们,所以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会儿我爹提了,我才看到了,我十分吃惊,居然我都不用出场,他们就能拿到结婚证!
我奇怪说:“这是哪里来的,办假证办来的吧。”我爹说:“呸你个乌鸦嘴,别的假证都能办,偏结婚证不能办假的,不吉利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又是小王村的现村长王长官的杰作,我还真服他,估计这天下就没有什么证他是办不下来的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总之是感觉大事不妙,赖月早已经离我而去,可挂在墙上的是赖月,结婚证上的名字也是赖月,你们搞得清楚吗?反正我是搞不清楚,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到了真正结婚的那一天,娶来的那个新娘又会是谁?万一他们被利益冲昏了头脑,去买一个被拐卖的妇女,那可是触犯法律的事,你可别以为我家的人他们做不出来。
既然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就得防着他们,我不能让自己陷进去,我得保证我不犯错误,更不犯罪;我得保证我的人身自由,因为还有重大的事情等着我,你们知道的,我要去找我弟弟。
但我十分清楚跟我爹不能玩硬的,得玩阴的,我假装痛苦地犹豫了一阵,最后又假装想通了,说:“行吧,人反正是要结婚的,看现在的情况,晚结不如早结,就从了你们的安排。”
我爹果然中计,脸上一喜,说:“那就立刻准备起来。”我假装关心地问:“我老婆是谁,这结婚证上的人是赖月,可赖月是不会给当我老婆的。”我爹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到结婚的时候,你自然会看到她的。”
你们瞧瞧,这就是我爹,我爹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让人觉得我们还生活在封建社会哈。
我迷惑了我爹,从我爹那里骗到了我的结婚证,揣上它,我跑到乡政府民政办,打算去责问他们。如果他们能够一眼看出来这是张假证,那就一了百了了。即使他们不承认是假证,我也可以戳穿他们,因为我本人都没有到场,他们民政上怎么可能办出一张真的结婚证来?
总之,无论怎么说,我一定是赢的一方。
可是一到乡民政那儿,我却傻了眼,比我上次来找弟弟时排的队更长,人更多,气氛也更混乱。我想到前面看看情况,立刻被大家喝到了后面,我委屈地嘀咕说:“我只是问一下而已。”立刻有人说:“我们都是来问一下的。”我问他说:“你们咨询什么呢,这么多人。”这人说:“还能有什么,问怎么办离婚呗。”
大厅的人越来越多,人推人,人挤人,有人年老力衰,差点儿被弄倒了,眼看着情况就要失控。那王助理想了个办法,也不坐那儿一个一个接待解释了,他搞来个喇叭,跳到桌子上,用喇叭喊道:“各位乡亲,你们都是来咨询离婚手续的,我一并跟你们说明吧——办理离婚手续有两个前提,二者必居其一,才能办理,这两个前提,一是双方自愿,二是法院判决。”
大家异口同声地嚷道:“我们双方愿意,我们双方愿意。”王助理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掌握政策的,双方愿意就好,双方愿意就能离,但是我这里办不起来,你们得到县民政局去办理,乡政府没有办理离婚这个权力和功能。”
大家又立刻开骂,骂乡政府不为老百姓服务,尽给老百姓添麻烦,有的则说,你们不办拉倒,我们是自愿的,我们就自己离了算了。
王助理听了,有些着急,他工作一向很较真,他跟大家解释说:“那不算的,没有政府的章,你们离也是白离,结也是白结。”
又有人疑问说:“现在结婚都可以在你这里办了,为什么离婚不行,是你们故意不给我们办吧,故意想卡我们吧?”那王助理无奈说:“我说了你们又不相信,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反正现在确实是这样,办结婚证的权力下放到乡镇了,但办离婚还不行。”大家又追问为什么,那助理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没有放下来。”又问什么时候放下来,回答还是不知道,说:“你们等得起就等,等不起就到县里去。”
王助理那办法还算管用,用大喇叭解说了一阵,咨询离婚的人,似乎是听明白了,也再没什么好问的了,终于渐渐散去了,可我心里不服,我上前责问王助理:“你们明明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你怎么能够支持他们为了这个理由而离婚。”王助理喊冤说:“我没有支持他们,我只是负责解答咨询问题,我不能不解答,不解答是我失职,要查办我的。”我说:“你解答了,他们就都到县里去离婚了。”他说:“那我也没办法,我无权阻止他们。”
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对,我也管不着他们离婚不离婚,我得为我的结婚的事情来探个究竟,我说:“我也是来咨询的。”王助理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我,认出我来了,说:“你是小王村的那个找弟弟的王全吧,你不是一直在外面找弟弟吗,你什么时候结了婚了?”我说:“我没结婚呢。”他奇怪说:“你都没结婚你就来咨询关于离婚的事情啦,真超前啊,是超人啊。”我说:“我是为结婚的事来的。”他终于笑了起来,说:“哈哈,你果然与众不同啊,人家都想离婚的时候,你倒好,你想结婚了。”我立刻说:“我不想结婚,我是来请你看看我的结婚证,到底是真是假。”
我把结婚证递给他,他看了又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我责问他说:“离婚要双方愿意,结婚要不要呢,如果双方不愿意,能让他们结吗?”他说:“那还用说,当然不能啦。”我说:“那我这张结婚证是哪里来的呢,我根本就不知道有结婚这事,我也没有到领证的现场,我的结婚证却已经办好了,这难道不是你乡政府的失职吗?”现在他有点儿慌了,又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结婚证,犹豫着说:“这是一张假证?”听他口气这么不确定,我不满意说:“你就是专吃婚姻这碗饭的,真假你都分不清?”他愣了片刻,口气变得坚决了,说:“这张证是假的。”我说:“何以见得?我看这公章像真的。”他坚定地说:“无论公章真假,只要结婚双方,或其中一方没有到场,发的结婚证,全部都是假的。”
他很机智,坚决地把政府的责任御掉了,责任全推在前来办理结婚证的人身上,他只不过落个被欺骗的名声,最多只是工作责任心不强,没有揭穿骗术而已,上不了纲上不了线。
他这样一推脱,我倒有些作难了,我手持的这张结婚证,到底是真是假呢。
且不管它是真是假,我一回家就会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爹,这证是不管用的,等他再去弄个管用的证来,我早已经离开家乡去找弟弟了。
也或者,我可以更阴险、更狡诈一点儿,我假装认同这张假证,等到我爹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我才告诉他,东风吹不来了,东风是假的。
既然没有东风,我就可以乘着西北风到江城去了。
我回家的时候,我爹和我大哥他们正在商量我的结婚事宜,由我爹指派,我大哥拿了纸和笔,将我爹的吩咐一一记录下来。我探头一看,上面的内容竟有几十项之多,比如有一条:借多少多少只碗,多少多少个盘子,多少多少双筷子。
比如再有一条:租两套新娘衣服。
真够穷酸的。
我“啊哈哈啊哈哈”地干笑了几声,跟他们说:“横一条,竖一条,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反正都是假的,别搞得跟真的一样。”我爹恼了,说:“别的可以假,你结婚不是假的,不能马虎。”我从来都不敢向我爹回嘴,但是现在我仗着爹要我“结婚”,我也敢顶嘴了,我反击说:“爹,你做事向来是什么实惠,什么快速,什么便宜,就做什么,与其这么大操大办为我结婚,还不如你们两对先离了,那才是抢抓机遇先得实惠。”我爹厉声说:“那事不用你操心,我们自会抓紧,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我爹贼精,已经嗅到了某种不安,感觉到了我的某种意图,只可惜他已经迟了一步,他不知道我已经证据在手,底气在心了。
哪里也不去,那肯定是不行的,我不出去,怎么找弟弟?
一想到弟弟,一想到弟弟还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孤独地待着,我心里就空落落的难受,我忍不住说:“我不能老待在家里,我还得去找弟弟。”我爹又骂我说:“你还找什么弟弟,看你现在这蠢样,一个钱也挣不回来,还尽花家里的钱,你差不多就是你弟弟了。”我瞧着我爹满是褶子的老脸,心想一个人这么老了,还对金钱这么有兴趣,我喷他说:“既然我结婚可以多出一个户口本子,你们不如让我去把弟弟找回来,让弟弟也结婚,不又多了一个本子吗?”
我这话一说,他们都愣住了,一时失去了判断,也失去了自己的思想,他们不知道我这话是正是反,是对是错,到底是在为家里着想,还是在和家里作对。过了好一会儿,我爹和我大嫂几乎同时提了一个问题:“让你弟弟结婚?弟弟是精神病,能结婚吗?”
你们瞧瞧,我家这些人的德行,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征地时可以多吃多占的的那一家子。我心里来气,说:“你们如果不想要再多一个本子,那就不找弟弟吧。”哪知他们早已经被我的主意搞得心里痒痒的,但又吃不准如果弟弟真的回来了,到底能不能让他另外再取到一个本子。
因为主张是我先提出来的,我爹仔细地朝我看,怀疑说:“他不是有病吗,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知道结婚吗?”我捉弄我爹说:“有好多精神有病的人,一结婚病就好了,再也不发了。”我大嫂自以为是地插嘴说:“那是花痴,花痴就是这样的。”我爹似乎知道让我弟弟结婚这事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高兴说:“弟弟不是花痴。就算他自己知道结婚,但是谁会愿意和他结婚呢。”我继续调戏我爹说:“弟弟不是一直以为自己是老鼠吗,如果没有人愿意和弟弟结婚,就找一只老鼠跟他结婚吧。”我说得得意,意犹未尽,又补充道,“老鼠不能亲自去领证,就再找个假人代替老鼠吧。”
我爹终于听出我在指桑骂槐,发现了我的用意,大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大概又觉得这口气太重了,把腔调放低了一点儿,又说,“你那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我却很淡定,说:“爹,你别激动,你想一想,现在这社会上,什么荒唐事没有?”我爹说:“人家荒唐人家的,和我们无关。”他还说别人荒唐,真是荒唐的笑话,我不客气地说:“照我看起来,弟弟和老鼠结婚,你和我娘离婚,这两件事情也差不多少。”我爹举着扫把就冲我来了,但冲到一半,并没有人阻挡,他自己主动停下来了,扔了扫把,喘着粗气说:“我现在不打你,我现在不打你,你马上要做新郎倌,打你会打出晦气来的。”
果然仗着他要我“结婚”我占不了少便宜,我不如用这个机会,再敲诈他一下,为我再次出发找弟弟做一点儿资金上的准备,我说:“爹啊,你让我结婚,我就结婚,可是我连新娘的面都没见过,你好歹给我个机会,让我去见一下,送点儿礼物给她。”
为了骗我结婚,我爹对我的态度确实稍有变化,换了往常,我的这种雕虫小技,早被我爹看穿了,但是现在我爹即便是看穿了,也不揭穿我,心甘情愿把自己当冤大头,问道:“那你说,要多少钱买礼物。”一边朝我娘说,“拿出来吧,别攥着啦,攥不住啦。”我娘不敢回声,窸窸窣窣地从哪个角落里挖出一个小布包,当着我们的面打开来。包倒是不算小,我心算了一下,这么大小的包里,估计内容也不会太少,哪知道这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我娘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揭开来,我大嫂忍不住勾过头去看了一下,立刻一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