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大嫂的嘴脸,我心里明白,那包里没多少货。果然,最后一层打开以后,露出来一张纸,是一张存款单。存单交到我的手上,我见它又黄又脆,也不知是哪一年存进去的,我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说法,存单就被我爹一把夺了过去,一看,顿时来火说:“怎么搞的,怎么只有这一点点儿。”我娘委屈说:“当时就是存的这么多。”我爹忘了当时的事情,怀疑我娘说:“不会是你偷偷取出来一些,养了汉子吧。”
瞧我爹这张臭嘴,我恨不得上前给他一巴掌,可我不敢,即便是我将要当他的“新郎”了,我也不敢。我娘却被激怒了,忽然就吃了豹子胆似的和我爹对骂起来:“我养汉子了,我就养汉子了,你能怎么样,大不了离婚吧!”这哪里还是我娘,那腔调,那姿态,那口气,完全不是我娘,倒像是我爹,若不是我爹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我一定会以为我娘被死去的我爹上了身呢。
我爹哪受过我娘如此的态度,冲上去要动手,我大哥大嫂赶紧劝架,家里一片混乱,我乘机逃了出来。
对于这样的家乡,对于这样的家人,我再无其他想法和手法,直接开溜才是上策。
我到乡上的银行储蓄所,把钱取了出来,虽然存单很旧了,利息也很低,几乎没有,如果再和物价的情况比较一下,这存单上的钱肯定是蚀掉大半去了。即便如此,我已经很满意了,既然钱已得手,我毫不客气地拜拜了。
我真是个无情的人。我只对弟弟有感情,我对别人毫不留情。在这里你们可能已经看出了我的另一个破绽,其实我在江城使用王大包给我的银行卡时,早已查明那卡就是在大王乡这家储蓄所办的,现在我既然到了储蓄所,我完全可以查一查那张银行卡,看看到底是谁替我办的,是谁经常往里边打一点儿钱资助我找弟弟。
可是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谁给我钱不重要,我找到弟弟才重要,我完全否认了钱和找弟弟之间的必然联系。
对于替我办卡的那个人来说,那真是拿肉包子打狗。我不仅是狗,我还是狼,是标标准准的白眼狼。
但我就是这样一个又狼又狗的人,别人拿我没办法,我也拿我没办法。
这是我第三次离开家乡去找弟弟了。
蹊跷的是,三次离开家乡的时候,我竟然碰到同一个人——不对,这么说并不准确,我碰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信息,是赖月的信息。
所不同的是,前两次是我先发给赖月的,这一次,奇了,赖月主动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确实就是赖月,赖月的短信依旧保持了她一惯的冷言冷语的风格,但内容却差点儿吓我一个大跟斗,她居然问我:“王全,听说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她这一问,对我来说,可谓五雷击顶,完全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任何的能力,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张着嘴,痴呆呆地盯着赖月的短信,好像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一部手机,手机上呈现的,也不是赖月的信,而就是赖月本人,是赖月的脸,她正铁青着脸责问我,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冤哪,我冤大了,怎么最后成了我不愿意和赖月结婚?
赖月早已经和我恩断义绝。怎么会又冒出一个要和我结婚的赖月?
难道我不仅拿了张了假证,还碰见了假人?
难道这个赖月是假的?
可是她在手机那头,我看不见她。我得先让自己镇定下来,清理一下混乱的思路。我在我爹面前,我都能说出诸如“现代这社会什么荒唐事没有”之类的哲理来堵我爹的嘴,这说明我是有哲学思想和远大境界的,怎么到了赖月面前,我会如此失措,觉得事情如此出乎意料呢。
无非就是赖月要和我结婚呗,多大个事呢,我慌的什么劲儿呢。
经过一番自我调整,我很快冷静下来,和赖月结婚,这不是我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嘛,大概是从高三年级开始的吧,这梦想就一直追随着我,呵不,应该是我追随着这个梦。当然,开始它是一个美梦,可是后来随着我弟弟的情况越来越糟,我的美梦渐渐变成了白日梦、大头梦,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它成为一个噩梦紧紧地缠绕着我,笼罩着我的人生,让我时时刻刻想起它,为难自己,恶心自己,瞧不起自己。
你们想想,被自己喜爱的女人所抛弃,你还能做出什么美梦来呢。
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又重新有了一些新的起色和变化,原以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的赖月,现在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责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跟她结婚。
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难道我的好运又转回来了。
我当然不会将好运推之门外,但我也不会糊里糊涂就应承下来,说不定又是我爹设的套,我爹和赖月协议好了给我设套,那真是一设一个准,我哪有不钻之理。
不过此时此刻我还在套子外面,以便先将一切看清楚。我回了赖月短信,为了把事情看清楚,信写得稍长一点儿,因为是斗胆写就的,所以有点儿啰嗦,话多一点儿,可以掩盖我的心慌意乱:“赖月,来信收悉,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只是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你一下,既然结婚的是我们两个,但是领证的时候却不是我们两个去领的。”赖月大概早有准备,回信对答如流:“你家里急着去领证,等不及你回来,就先去领了。”她还以为她回答正确能加十分呢,她不知她一回答后,又牵出一个更大的问题,那个问题就是我。
我又写道:“那我呢,我没有到民政去,照片却是我的,登记处的人不会对号吗?”赖月回我说:“那还用问吗,必定是有人冒充的你呗。”我还没来得及回复这一条,她又紧跟着发来一条,“你回去看看你大哥的脸,自己再照照镜子,看你们兄弟长得像不像。”
我大哥和我,长得确实很像,但那是我们都年轻的时候,可我大哥自结婚以后,历经磨难,老得多了,难道我现在也已经和我大哥一样老了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有点儿毛糙,那是风吹雨打的结果,我想我可能真的已经有我大哥那般老了,心里不免有点儿沧桑悲凉,我知道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很辛苦,要怪,还是怪我弟弟。
这才解释了我的第一个疑惑,还有许多的疑惑跟着后面排呢,我发信问:“上次我碰见你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快要结婚了,你结了吗?”赖月回信抢白我:“你觉得我像个已婚妇女了吗?”我不敢回答,说心里话,一般情况下,我可看不出已婚妇女和未婚妇女的区别。尤其是在赖月面前,我一向连正眼都不怎么敢看她的,我怎么知道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有什么不同呢,更何况她现在都不在我面前,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给我发着信呢,我怕她生气,赶紧违心地说:“不像,一点儿也不像,你还是大姑娘的样子,还是那样清纯,还是那样高洁。”赖月并没有被我的吹捧搞昏了头脑,她清醒地纠正我:“你真不会说话,什么叫像大姑娘的样子,不是像大姑娘的样子,我就是大姑娘。”
我这才知道赖月并没有结婚,那肯定是她随口瞎说的,可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吧,就像有些已婚妇女,为了驾驭男人,天天把离婚挂在嘴上,比如我大嫂。其实她们根本是两眼一抹黑,看不见其中的可能性和危险性。
女孩子真是没得数,她随口一瞎说,自以为得计,可万一当时我当真了,绝了这条心,我就会生出别条心,另外找个女的,成了一家子,那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好,赖月运气不错,因为我要找弟弟,我还没来得及生出别的心思来。
关于我家墙上挂着的我和赖月的结婚照以及我们结婚证上的赖月的名字,其实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疑惑,但是现在我将这些疑惑一一打发了,如果换作是另一个女的,我爹强行让我和她结婚,我早逃走了,可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是赖月。
当我发现我的结婚对象是赖月,我还走得了吗?
我不知道,我傻傻地站在路上。
我不知道。我的向来灵动的思路,这会儿肯定堵塞了,堵死了,人家都说女人一恋爱,就变傻子,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
现在的我傻傻地站着,挂着两只手,完全是一副任凭她宰割的样子。我这样子,赖月应该是看不见的,但她像是长了千里眼,偏偏看见了,发信嘲笑我说:“你怎么像是要上刑场?”我心里一惊,怎么不是呢,我结婚,我进入了温柔之乡,我在赖月的怀抱里,享受新婚的甜蜜,那我弟弟呢,我弟弟在哪里,我弟弟还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是我唯一的弟弟,难道我结婚都不喊他喝喜酒,天下没有这个道理啊。
喊我弟弟喝我的喜酒,先得找到我弟弟,要找我弟弟,我得再次离开家乡去江城。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前面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你们都看在眼里,因为我弟弟,赖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虽然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证,就等于是有了铁一般的事实,但即使是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我要把找弟弟回来喝喜酒这话说出来,我还是得鼓起很大的勇气。
我先试探赖月,然后由赖月一一回答我的疑问。下面就是我们互发的短信:
我:你还记得我弟弟吗?
赖月:你果然提到你弟弟了,我就知道你会提到你弟弟。
我:我为了找我弟弟,已经出去两次了。
赖月:你每次出去的时候,都说自己是去接弟弟的,一接就接回来了,但每次你又都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原来你没有忘记我,原来你一直关心着我。
赖月:你还是得把你弟弟找回来,一定得找回来。
我一直提心吊胆,怕我提到弟弟她又会翻脸,想不到赖月有这样的态度,真令人感动,我赶紧回复:
我: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只跟我一个人亲,我结婚,他得回来喝喜酒。
赖月:喝喜酒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你得找到你弟弟,否则人家会以为你就是你弟弟,前一阵子就有人到处说,你就是你弟弟。
我:怎么可能,我是我,我弟弟是我弟弟,怎么可能混为一人?赖月,别人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吗?
赖月:别人的说法,我当然不会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人家都这么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家里人都信,我难免不受他们影响。
我:我是王全,我和你同学,从小学一直同到高中,后来又谈恋爱,现在又领了证,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王全。
赖月:你叫王全也不能说明什么,你弟弟不是也叫王全吗?
我原以为赖月一定会为我说话,即使她不为我,她也得为我们的结婚证说话呀,可赖月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搞得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我一急之下,语言就有点儿戗人了,我写道:
赖月,如果你不相信我,你也认为我有可能是我弟弟,那你和我领证,岂不是冒险,你很可能是和一个精神病人结婚哦。
一向会生气的赖月这回却没生气,甚至还反过来帮助我加强我的意思,写道:
和精神病人结婚,那也算不得什么离奇事件。
我:难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
赖月:有呀,我们村有个人死了,刚死,还没有注销户口,就又有人跟他结婚了。
我:和死人结婚?和死人结婚怎么个结法?
我还好奇死人怎么结婚呢,赖月却懒得细说别人的事情,只是写信叮嘱我说:
所以你得找到你弟弟才行。
我这才放了点儿心,赖月不是要和精神病人结婚,也不是要和死人结婚,她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刺激我,让我尽快找到弟弟,证明自己,我心里备感温暖。赶紧问:
如果我先去找弟弟,那我们的婚礼怎么办?
赖月:婚礼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你把弟弟接回来再说吧,反正我们已经领证了。
我心里又是一惊,觉得不能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我如实写道:
我们的那张结婚证是假的。
赖月:是真是假,人家也看不出来,反正已经算是一门子婚姻了。
我们两个,就这样你拔我一毛,我拔你一毛,拔来拔去拔掉许多毛。拔掉许多毛后我还没有过瘾,我不仅没有过瘾,我还上瘾了;我不仅上了瘾,我还有非分之想了;我不仅眼睛享受了,我耳朵还想享受,我又发一条说:
赖月,别发来发去了,我们通个话吧。
赖月立刻义正词严:
发了这么多信,还打什么电话,烧钱啊?
这一刻,我的超常的记忆它又回来了。我想起当初我头一次出去找弟弟之前,我也想给她打电话,她也发信说我烧钱。这一回忆,连带着我把过去的事情一一地整理清楚了,我到了江城,王大包怎么会从天而降;王大包失踪以后,我大哥怎么会告诉我王大包的地址,等等等等,现在看起来——嘿嘿——
我的猜测和推断是有道理的。我和赖月、王大包本是同学,又是三角关系,王大包追赖月,赖月追我。
赖月真是瞎了眼。
虽然王大包有些欺瞒诈骗的行为,但他毕竟有干爹,他在城里活得人模人样的,他也没有一个需要寻找的有病的弟弟,他哪一点儿也比我强上一百倍。
可是女人她愿意瞎眼,有什么办法呢。
从前赖月有个绰号叫“热水瓶”,意思就是外冷内热,这我早就领教了。现在我暗暗祈祷,她的内热不要热得太过分才好,一百度是要烫死人的,七八十度也会烫伤的。
赖月又来信了,简短果断:“你抓紧出发找弟弟回来吧。”
因为考虑到我爹那儿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我的婚礼呢,所以我赶紧回家告诉我爹,请他暂缓准备,我得找弟弟回来喝喜酒。我爹骂我道:“找你弟弟喝喜酒?你不就是你弟弟吗?你还找什么弟弟?”
我赶紧把赖月的短信给我爹看,我爹立刻就了,明明眼前只有赖月的短信,他却把它当成了赖月,低三下四,低眉顺眼地说:“同意,同意,我们听赖月的。”
别看我爹这**样,脑子却好使得很,他当即就朝我娘我大哥大嫂说:“既然婚礼暂时不办,我们就抓紧了去离。”
他们到县民政去丢人现眼的事情我不想说,我更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去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