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飞:
陈钢老师,我对您的第一印象还得从《梁祝》说起,我母亲是个越剧迷,很小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她带我赶去看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急着赶路,把腿都给磕破了。后来,当我听到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时,那优美的旋律立刻征服了我,在脑海里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一幕幕栩栩如生的画面。
音乐的魅力如此强大,它没有给人提供任何具体的画面,却让人拥有了无限的联想空间。一个人可以将他所有的人生累积融入其中,无限展衍……
陈钢:
对!“无限”就是音乐与绘画得以对应的一个契合点,也是它们的灵魂。记得朱屺瞻老先生说过,绘画的最高境界是音乐的境界。而什么是音乐的境界呢?那就是无限的境界。所以,我很喜欢意大利现代诗人翁加雷蒂的一首短诗:“我用无垠把我照亮。”“无垠”就是“无限”。赵无极的无标题油画,就像我们的无标题音乐,那灵动的色彩和线条表现出音乐的律动和意境。作曲家罗忠镕有一个低能的儿子叫罗铮,他一听到音乐就能作画。他不能从1数到10,但却在听了他父亲写的四重奏后,用几种不同的色块记录下脑中的“音乐映像”。
陈逸飞:
同样,音乐作品也能赋予我们视觉上的感受。我们都很喜欢音乐,并且认为音乐是有色彩的。譬如说,b小调是黑色的、悲剧性的;c大调是明朗的。俄国作曲家莫索斯基的钢琴组曲《图画展览会》,用音乐的手法再现了一幅幅画作中的精美构思和意境,给人以身临展厅的奇妙感受。法国作曲家德彪西,就像罗曼·罗兰说的,是一位“伟大的梦境画家。”他在音乐中表现出的那种神秘朦胧、若隐若现、虚无缥缈的气氛让人觉得像在欣赏一幅幅印象派绘画。试想,如果一个人从未看过印象派的画,对德彪西的音乐,对整个印象派的音乐就很难理解,就不可能把音乐和光、色更好地联系起来。
陈钢:
对啊!这就叫做“有声有色”么!记得很多年前,我读钱钟书先生一篇精彩的论文,叫《通感》。文章一开始就以宋祁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为例,说明这是借听觉来强化视觉,这就是“通感”或“感觉的挪移”。
陈逸飞:
“通感”这个词太好了!就像在绘画艺术中我们会用“响亮的色彩”、“清脆的色彩”来形容某些画家的用色风格,而提起康定斯基的绘画作品,有人会将其称为“色彩交响乐”,这些都是“通感”的表现形式。您一语道出了我们今天对谈的主题。
陈钢:
“声”、“色”相通,就像培根所说,是“大自然在不同事物上所印下的相同的脚迹。”还记得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的那句话:“塘中的月光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你瞧,通感就像一座桥梁,从视觉上的印象自然而又自如地过渡到音乐的境界,他将这种感觉运用得多么出神入化啊!
陈逸飞:
其实现代大多数的科技发明都在围绕着“视”和“听”下工夫,比如说我们常用的通信工具手机,短短的时间里,在满足对话功能的同时,外型越来越小巧可爱,并开发出彩信、数码摄影、和弦铃声等多种功能,谁提供给人们更多更好的视听享受,谁才能赢得市场。而我们熟悉的音乐电视,就是大家俗称的MTV,更是颠覆了人们所习惯的音乐生活,将人类的想象力运用到了极致,美轮美奂的画面、高科技的手法,抽象的音符变成声、光、影的视听大餐,给人们带来了最大程度上的满足。
陈钢:
说到MTV,我有过一次实践,那就是日本小提琴家西崎崇子摄制的《梁祝》。我用“绿——黑——红”的色彩布局来表现“相爱——抗婚——化蝶”;同时用了许多空镜头——如用怪石象征恶势力,用石凳比喻楼台会,用闪电渲染哭灵投坟的悲剧情怀。
陈逸飞:
说得很有道理!在科技的发展下,将视听艺术融合在一起,是我们艺术工作者应该具备的态度,不过这二者能否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就是一门不小的学问了。
陈钢:
不久前,我观看了在上海大剧院演出的法国音乐剧《巴黎圣母院》,很有触动。这部现代音乐剧将舞蹈、杂技融入表演,移动变幻的布景使得建筑从“凝固的音乐”变成了“流动的旋律”,每一寸墙壁、每一块砖头都能散发出音乐的感觉,与其他视觉元素一起构成了一个律动的大舞台,表现出大幅度的感情空间。全剧的视觉效果绚烂瑰丽,视觉强化了听觉,充分揭示了音乐的戏剧性和戏剧的音乐性。
陈逸飞:
对啊,从《巴黎圣母院》的成功中,我们可以看到艺术的表现形式其实是没有固有限制的。好的艺术作品,能够提供给人们广泛的视觉联想空间,满足不同人的审美需要。所以我认为,艺术作品应该只有好与差之分,没有传统与前卫、落后与先进之间的差别。
而现代人对于“视听”的这种需求,我们可以简单归结为追求“耳聪目明”的享受。想一想从前欧洲对于贵族的培养,也是从训练绘画、音乐等艺术素养开始,所以说无论社会怎样发展,人的这些基本需求是不变的。
陈钢:
对!现代人的基本需求是“耳聪目明”,而我们的生活理当是“有声有色”!在视听艺术的融合过程中,更要重视“度”的把握。同样是音乐剧,音乐和美术结合得好其效果就是1 1>2,但如果视觉元素没有围绕音乐服务,那音乐作品的感染力就会弱化,而过分强调视觉的作用,也会使作品本体发生异化,这样的结果必然是1 1<2.
所以说,我反对过分文学化地解释音乐作品,用具体化的视觉来图解音乐。
陈逸飞:
嗯,那就像看图说话一样,很牵强。
陈钢:
我也不赞成某些现代音乐离开了人和音乐的本体而过分追求形式上的标新立异。我在美国时,曾经在伊利诺大学听过一个现代音乐会,音乐会中抬出了冰箱、录音机等等,有唱有闹,参与感很强。听完后我们一起开了座谈会。我说,首先你们大大拓展了音响的范围,包括噪音和各种具体音乐,就好像画家的调色板上多了几种颜色,这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听到了很多音响,却没听到灵魂的声音。人才是音乐的主体,音响是表达主体的材料,它们的关系现在被颠倒了,也就是被异化了。
陈逸飞:
在绘画方面也常常会碰到这些问题。20世纪是一个实验的世纪,现代艺术的发展对于绘画传统意义上的记载功能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与此同时,造型艺术中存在的视觉美在其他载体中得到了更大的发展。你看,我们有了照相机、有了电影电视、有了电脑,现在又有了发达的多媒体技术,科技的发展给艺术创作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各种艺术之间必然会形成更多的交叉和互动。
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从现代生活理念出发,运用自己在造型艺术中得到的对美的积累,就像基因裂变一样,在各种载体中加以发展壮大。我强调在美术前面加一个“大”字,视觉前面加一个“大”字就是这个道理,实际上把艺术的含义变得更社会化、更宽广了。
(2003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