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们贪嘴,想买零食吃呢,笑笑走开了。等我买好东西出来时,看见他们正围着卖女孩子头花的摊儿,热闹地吵着:“要红的,要红的,红的好看!”他们把买来的红头花,递到他们中的女孩子手里。又吵嚷着去买贴画,那是男孩子们玩的,贴在衣上,或是墙上。他们争相比较着哪张贴画好看,人人手里,都多了一份满足。
再见到他们在小巷里奔跑,女孩子们黄而稀少的发上,一律盛开着两朵花,艳艳地晃了人的眼。男孩子们的胸前,则都贴着贴画。他们像群追风的猫,抛撒着一路的快乐。
二
去一家专卖店,看中一条纱巾。浅粉的,缀满流苏,无限温柔。
爱不释手,要买。店主抱歉地说,这条不卖,是留给一个人的。
便好奇,她买得,我为什么买不得?你可以让她去挑别的嘛。
店主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女人,女人先天性眼盲。家里境况又不好,她历尽一些人生的酸苦,成了盲人按摩师。女人特别喜欢纱巾,一年四季都系着,搭配着不同的衣服。
也是巧合了,女人那日来她的店,只轻轻一抚这条纱巾,竟脱口说出它的颜色,浅粉的呀。这让店主大为诧异。她当时没带钱,走时一再关照店主,一定要给她留着。
我最终都没见到那个女人。但我想,走在大街上,她应该是最美的那一个。有这样的美在,人世间还有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不能逾越的?
三
朋友去内蒙古大草原。
九月末的大草原,已一片冬的景象,草枯叶黄。零落的蒙古包,孤零在路边。朋友的脑中,原先一直盘旋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波澜壮阔,直到面对,他才知,生活,远远不是想象里的诗情画意。
主人好客,热情地把他让进蒙古包中。扑鼻的是呛人的羊膻味,一口大锅里,热汽正蒸腾,是白水煮羊肉。怕冷的苍蝇,都聚集到室内来,满蒙古包里乱窜。室内陈设简陋,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是一台十四英寸电视,很陈旧的样子。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老夫妻,红黑的脸上,是谦和的笑,不住地给他让座。坐?哪里坐?黑不溜秋的毡毯,就在脚边上。朋友尴尬地笑,实在是落座也难。心底的怜悯,滔滔江水似的,一漫一大片。
却在回眸的刹那,眼睛被一抹红艳艳牵住。屋角边,一件说不出是什么的物什上,插着一束花。居然是束康乃馨,花朵朵朵绽放,艳红艳红的。朋友诧异,这茫茫无际的大草原,这满眼的枯黄衰败之中,哪里来的康乃馨?
主人夫妻笑得淡然而满足,说,孩子送的。孩子在外读大学呢,我们过生日,他们让邮递员送了花来。
那一瞬间,朋友的灵魂受到极大震撼,朋友联想到幸福这个词,朋友说,幸福哪里有什么标准?原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
我在朋友的故事里微笑着沉默,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些低到尘埃里的美好,它们无处不在。怜悯是对它们的亵渎,而敬畏和感恩,才是对它们最好的礼赞。
品味时尚
假如,与亲情相约也能成为一种时尚,将有多少父母笑开颜啊。
是在突然间起了念头,要来个农家游的。
那日,闲来翻报,看到休闲时尚一栏,大幅的照片上,村庄田畴铺陈,阳光融融,人们笑脸灿烂。旁有文字介绍,说上海市民现在最时尚的生活,是去乡下吃农家饭、品农家菜、看农家景。
失笑不已,这样的时尚,我在一二十年前可是天天品味着的。
得了启示,休息日里,电话召集同样在外工作的弟弟,我说我们这次一起来个农家游可好?
两家人马,浩荡成一支团队,直往乡下——我们的老家扑去。慌张了我们的父母,他们站在屋前,手足无措地望着我们笑,问,乖乖啊,今天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咋都回来了呢?
一笑,回他们,想你们了呗。话说完,脸暗自红,若不是受这时尚的农家游的启发,生活在城里的我们,平常日子里,哪里会想到父母?
父母冷清的小屋,因我们的到来而热闹。家里养的小黄狗也来凑热闹,老熟人似的,绕了我们的脚跟嗅。一只小羊跑来,站在门口,朝着我们好奇地张望。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孩童般的温柔和天真。母亲介绍它像介绍她另外的孩子,母亲说,这是家里刚生的小羊,这小家伙聪明得跟人似的,我和你爸从田里回来,它都老远跑过去接。前些天,它吃了下过露水的草,泻肚子了,再给它湿草,它怎么也不肯吃了。
我们都以为奇,围着小羊拍照。暗喜不已,这样的“明星人物”,到哪里找?六岁的小侄子,更是抱着它,当了活玩具,喜欢得不肯松手了。
提了篮子,去地里摘菜蔬。初夏的天,地里的植物们,葱茏得不能再葱茏。瓜果多的是,香瓜梨瓜木瓜,比赛着结。——随便摘吧。蔬菜多的是,韭菜一垄一垄地绿着。还有小青菜,嫩得掐得出水来。黄豆荚也饱满得刚刚好,用韭菜炒嫩黄豆吃,既鲜嫩又清新。
邻居们隔屋相望,远远招呼,我家有紫茄子要不要?
要,当然要。提了篮子就过去了,摘了小半篮子。邻人还嫌不够,频相劝,再多摘点呀,我家里多着呢。
心里满溢的都是好。乡下人家就是实诚,在他们,给予是福,而你的接受,对他们来说,更是福。因为你的接受,意味着没拿他们当外人。心与心,原是这样靠近的。
很快,正宗的土灶上,烧出正宗的土菜,父亲还斩了一只草鸡。一桌子的好吃好喝。我们埋头大吃,直吃得打饱嗝。父母却吃得少,一直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时地叹一声,真好。
真好什么呢?在他们,子女能常回家看看,就是最大的满足。我突然想,假如,与亲情相约也能成为一种时尚,将有多少父母笑开颜啊。而我们,也因这样的时尚,可以时常与记忆里的自己重逢,去童年待过的地方走一走,去问候一下从前的蓝天和白云。人生会因此,更为丰满。
跟着一朵阳光走
生命还会重来,美好就在前面等着。
那日,我正收拾书桌,突然看到一朵阳光,爬到我的书上。一朵小花似的,喜眉喜眼地开着。又像一只小白猫,蹑手蹑脚着。
我晃晃书页,它便轻轻动了动,一歪头,跳到桌旁的一盆水仙上。在水仙的脸上,调皮地抹上一层薄粉。后来,它跳到窗台上。跳到门前的一棵树上。树光秃秃的,冬天还没真正过去,这朵阳光却不介意,它在赤条条的树枝上蹦蹦跳跳。它知道,用不了多久,那里会重新长出叶来。那时,春天也就来了。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过去,我要跟着一朵阳光走。
阳光跑到屋旁的一堆碎砖上。碎砖是一户人家装修房子留下来的,被大家当作了晒台。有时上面晾着拖把。有时上面晒着鞋子。隔壁的陈奶奶把洗净的雪里蕻,晾在上面,说是要腌咸菜。她半是骄傲半是幸福地说,她在省城里的儿媳妇,特别爱吃她腌的咸菜。
阳光在砖堆上留下了它的热、它的暖。它又跳到一小片菜地上。小菜地瘦瘦长长的,挨着一条小径。原先是块荒地,里面胡乱长些杂草,夏天蚊虫多,走过的人都速速走开,漠然着。后来,不知谁把它整出来,这个在里面栽点葱,那个在里面种点菜。还有人在里面栽了一株海棠。阳光晴好的天,海棠花凌凌地开了,一朵一朵,红宝石似的,望过去特别漂亮。大家有事没事,爱凑到这儿,看看葱,看看菜,赏赏花,彼此说些闲话。
谁也不曾留意,阳光已悄悄地,跳到了人的心里面。
现在,这朵阳光继续着它的行程。它走到一片绿化带上。绿化带上有树、有草,也有花。草枯了,花谢了,然不要紧的,它会唤醒它们。我似乎听到它的耳语:生命还会重来,美好就在前面等着。
人是怀抱着希望在这个世上行走的,植物们何尝不是?
树是栾树,叶掉了,枝上留着一撮一撮干枯了的果。我伸手够一串,剥开,里面黑黑的珠子跳出来,和这朵阳光热烈拥抱。我想起有关栾树的记载,说是寺庙多有栽种,用它们的果粒来穿佛珠。
尘世万物,本就存了佛心的。
一只小鸟,在路边的草地里跳跃。它的嘴巴尖尖的、长长的,一身斑斓的毛。奇的是,它的头上,长了两只小小的角。我不识这是什么鸟,这无关它的欢喜安乐。它的头,灵活地东转西转、东张西望,仿佛初来乍到,对周遭的一切好奇极了。
这朵阳光,跳到小鸟的脚边。小鸟一定感觉到了,它低下头去啄食,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怎么啄也啄不完。天空高远,草地温暖。
我微笑起来,干脆在路边坐下来,看小鸟,看阳光。阳光照强大也照弱小,阳光善待每一个生命。我们要做的,唯有不辜负,不辜负这朵阳光,不辜负这场生命。
让每一个日子,都看见欢喜
人生到底怎样活着才有意义?我想,遵从内心的召唤,认认真真地活着,让每一个日子,都看见欢喜,这或许才是它最大的意义所在。
一个从小在都市长大的女孩,受过良好教育,通音律,会钢琴,还出国留过学。回国后,她在城里拥有一份让人称羡的工作,生活安逸无虞。一次偶然机会,她去大山里游玩,被大山深深吸引住了,从此魂牵梦萦。
后来,女孩毅然决然放弃了城里的热闹与繁华,跑到大山里,承包了土地种梨树。从没握过农具的手,在挖下第一个土坑时,手上就起了血泡。疼,疼得钻心。前来看她的母亲,抱住她哭,求她,我们回去吧。她却执意留下。当昔日的同事,坐在开着空调的咖啡厅里,听着音乐,品着咖啡时,她正顶着烈日,在给梨树施肥除草。渴了,就弯腰到山泉边,捧上一口溪水喝。累了,就和衣躺到草地上,头枕着山风,休息一会儿。
熟悉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她犯傻。读了二十多年的书,接受了那么多现代教育,最后却把那些统统丢弃了,跑到大山里做起山民,这人生过得还有意义吗?
有记者拿了这个问题去采访女孩。女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了记者去她的梨园。一路上,野花遍地,女孩边跑边采。时有调皮的小松鼠,从林中蹿出来,女孩冲它招招手。鸟亦多,两年的山里生活,女孩已能叫出不少鸟的名字了。梨花刚开过,青青的果,花苞苞似的冒出来。女孩轻轻掀开一片叶,让记者看她的梨。女孩说,你看,它们一天一天在长大,将会有好多人吃到它们的甜。
女孩是真心实意喜欢上山里的日子,清静,碧绿,还有鸟叫虫鸣常伴左右。女孩说,在这里,我每天都望见欢喜,我觉得很幸福。
女孩的故事,让我想起老家的烧饼炉子。烧饼炉子在老街上,我小的时候,它就在。摊烧饼卖的,是个男人,高高的个头,背微驼。他把揉好的面,摊在案板上,手持一根小棍,轻轻轧,轧成圆圆的一块。再挖一大勺馅,加到里面。把它揉圆,再摊开,撒上芝麻,贴到烧红的炉子边缘上。旁边等的人,会不时关照两句,师傅啊,多放点馅啊。师傅啊,多撒点芝麻啊。他一一答应。
他的烧饼炉子,一摆就是四十多年。他靠它,把两个女儿送进大学。如今,女儿出息了,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都有房有车,要接他去安享晚年。他去住了两天,住不惯,又跑回来,守着他的烧饼炉子。每天清晨五点,他准时起床,生炉子,和面,做馅。不一会儿,上学的孩子来了,围住他的烧饼炉子,小鸟似的,唧唧喳喳地叫,爷爷,多放点馅啊。爷爷,多撒点芝麻啊。他笑眯眯地应着,好,好。
你看,这一茬又一茬人,是吃着我的烧饼长大的,他呷一口浓茶,望着街上东来西往的人,无比安然地说。那只茶杯,紫砂的,也很有些年代了。问他,果然是。跟他三十年了,都跟出感情来了,成了他须臾不离的亲密伙伴。
人生到底怎样活着才有意义?我想,遵从内心的召唤,认认真真地活着,让每一个日子,都看见欢喜,这或许才是它最大的意义所在。
一个人的歌谣
我还能做什么好呢?这些日常的琐碎啊,即使换了朝改了代,那琐碎也还在的。
喜欢阳光的天。
钻石一样的阳光,在人家房屋顶上闪亮,在一些树枝上闪亮,在楼前的道路上闪亮。来来往往的行人头上、身上,便都镶着阳光的钻石,无论贫富,无论贵贱。阳光善待每一个生命。
做桂花糕的老人,又推出了他的小摊子,在路边现做现卖。硬纸板上,简陋的几个字当招牌:宫庭桂花糕。我买一块,味道真的很好,绵软而香甜。暗地想,是哪朝哪代宫廷制作此糕的秘方,流落到民间来的?会不会从诗经年代就有了呢?如此一想,我的舌尖上,就有了千古绵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