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窗外的花树,云唱着蓝天的歌谣,怎么样,都是好了,我可以把一天,过成我想要的一辈子。
小欢喜
这凡尘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原来,都是这些小欢喜啊。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唱着歌,跳着舞。活着,也就成了一件特别让人不舍的事情。
喜欢这样一种状态:太阳很好地照着,我在走,行人在走,微笑,我们对面相见不相识。心里却萌生出浅浅的欢喜,就像相遇一棵树、相逢一朵花。
路边的热闹,一日一日不间断。上午八九点的时候,主妇们买菜回家了,她们蹲在家门口择菜,隔着一条巷道,与对面人家拉家常。阳光在巷道的水泥地上跳跃,小鱼一样的。我仿佛闻到饭菜的香,这样凡尘的幸福,不遥远。
也总要路过一个翠竹园。是街边辟开的一块地,里面栽了数杆竹,盖了两间小亭子,放了几张石凳石椅,便成了园。我很爱那些竹,它们的叶子,总是饱满地绿着,生机勃勃,冬也不败。某日晚上路过,我透过竹叶的缝隙,看到一个亮透了的月亮,像一枚晶莹的果子,挂在竹枝上。天空澄清。那样的画面,经久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我想起时,总要笑上一笑。
还是这个小园子,不知从哪天起,它成了周围老人们的天下。老人们早也聚在那里,晚也聚在那里,吹拉弹唱,声音洪亮。他们在唱京剧。风吹,丝竹飘摇,衬了老人们的身影,鹤发童颜,我常常看得痴过去。京剧我不喜欢听,我吃不消它的拖拉和铿锵。但老人们的唱我却是喜欢的,我喜欢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那是最好的生活态度。等我老了,我也要学他们,天天放声歌唱,我不唱京剧,我唱越剧。
路走久了,路边的一些陌生便成熟悉。譬如,拐角处那个卖报的女人,我下班的时候,会问她买一份报,看看当天的新闻。五月,她身旁的石榴树,全开了花,一盏盏小红灯笼似的,点缀在绿叶间,分外妖娆。我说,你瞧,这些花都是你的呀。她扭头看一眼,笑了。再遇见我,她会主动跟我打招呼,送上暖人的笑。有时我们也会聊几句,我甚至知道了,她有一个女儿,在读高中,成绩不错。
还有一家花店,开在离我单位不远的地方。花店的主人,居然是个男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男人原是一家机械厂的职工,机械厂倒闭后,男人失了业。因从小喜欢花草,他先是在碗里长花,阳台上长一排,有太阳花,有非洲菊,有三叶草。花开时节,他家的阳台上,成花海。左邻右舍看见,喜欢得不得了,都来问他讨要。男人后来干脆开了一家花店,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小花盆,专门长花草。那些小花盆里长出的花草,都一副喜眉喜眼的样子,可爱得很。看他弯腰侍弄花草,总让人心里生出柔软来。我路过,有时会拐进去,问他买上一盆两盆花,偶尔也会买上几枝百合回家插。他每次都额外送我几枝满天星,说,花草可以让人安宁。真想不到这样的话,是他说出来的。一时惊异,继而低头笑,我是犯了以貌取人的错的。我捧花在手,小小的欢喜,盈满怀。
也在路边捡过富贵竹。是新开张的一家店,门口祝福的花篮儿,摆了一圈。翌日,繁华散去,主人把那些花篮,随便弃在路边。我看见几枝富贵竹,夹杂在里头,蔫头蔫脑的,完全失了生机。我捡起它们,带回家,找一个玻璃瓶插进去。不过半天工夫,它们的枝叶,已吸足水分,全都精神抖擞起来。
再隔几日,那几枝富贵竹,竟冒出根须来。隔了一层玻璃看,那些根须,很像银色的小鱼。我把它们放在我的电脑旁,无论我什么时候看它们,它们都是绿盈盈的。这捡来的一捧绿,让我心里充满感动和快乐。
曾经我想过一个问题:这凡尘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原来,都是这些小欢喜啊。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唱着歌,跳着舞。活着,也就成了一件特别让人不舍的事情。
月亮天
有时,安静的力量,要远远大于喧哗。
我要对此刻的天空说点什么才好。
此刻,晚上八九点。月亮升得很高了,天空澄澈得仿若一潭湖水。一两颗星子,是水里面游着的小鱼,轻盈又活泼。
万物经过一春的盛放、一夏的喧闹,渐渐各归其位。这很像一场繁华演出,高潮已过,终到谢幕。于演员也好,于观众也好,都得到了各自所需的,心满意足了。灯光也就一盏一盏熄灭了,站起身,掸掸衣,都回家睡觉去吧。
虫鸣声藏起来了。桂香藏起来了。偶有一两片树叶飘落,声音便格外的响,嘎嚓,嘎嚓。我以为,那是树的心跳声。天与地,都安静下来,撤除防御,卸下武装,裸露着一颗心,让月光晾晒。人在这样的月亮天里走着,容易模糊了时间,模糊了地域,模糊了生死界限。岁月无垠,有亘古况味的感觉。
有时,安静的力量,要远远大于喧哗。
月亮似硕大的花朵,开在天上。你说是朵白莲,像。说是朵白菊花,像。我要说,它更像一朵白牡丹,富贵雍容得不行。也只有这个时候的月亮,才当得起这“雍容”二字吧。月白风清,也说的是这样的时刻吧?
清代德隐说:“对此怀素心,千里共明月。”我很喜欢他说的这个“素心”。经月光的洗濯,再染尘的心,怕也会明净起来的吧。那怀着素心之人,一个一个,在月下重逢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那是归隐田园的陶渊明;“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那是洒脱狂放的李白;“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那是奢望和平安宁的陆游。吕洞宾也来了,他带着一个小牧童而来,“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月光为毯、为被,那小牧童酣睡的样子,实在动人。
我的童年,便也跟着奔跑而来。这样的月亮天,我们在屋里铁定是待不住的。出门去,游戏多着呢,弹玉球,拍火花,跳房子,踢毽子,跳绳。或用长棉线扯着一片破塑料纸,沿着田间小路,呼呼地往前冲。想象着自己是举着一面旌旗呢,正率领着千军万马。
大人们闹不懂我们为什么这么“疯”,总要责骂,大半夜的,还不睡觉,魂丢外面去啦!他们说对了,我们的确把魂丢在外面了,丢在那片月色里了。我们总要玩到月亮西沉,才回到屋内去睡。一时三刻却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窗外的月亮天,瞎兴奋。哦,这样的月亮天,能不叫人快乐嘛!
我在路边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有凉意穿透衣衫,直抵我的肌肤。但也只是一小会儿,我的体温,就让石凳变暖和了。——只要你捧出足够的温度,纵使石头,也会被捂暖。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莫不如是。
难得碰见孩子了。现在的孩子,都被关在密封的房子里,少了在月下追逐的野趣。他们怕是连月亮长什么样,也不大说得清的。一对散步的老夫妇,并排走着,喁喁地说着话,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的发上、肩上,落满白花瓣一般的月光。我微笑着,目送他们,直到他们彻底与一片月色,融合到一起。
一天就是一辈子
哪怕生命只剩最后一天,都为时不晚。
我买了一堆彩铅,作画。
我在纸上随意描摹,画猫,画狗,画小草,画小花。态度谦恭认真,像刚学涂鸦的小孩。人见之,大不解,问我什么的都有。“你为什么现在要学画画?画了做什么用的?”“你是想改行做画家么?”“是哪里约你的画稿吗?”“你是想给自己的书画插图么?”……无一例外的,都奔着一定的功利去。仿佛我种下一棵树,就是为了收获到一树的果,否则,就不符世道常规,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可是,有时种树,只为那栽种时劳作的喜悦,有阳光洒下来,有汗水滴下来,泥土芬芳,内心充盈,就很好了呀。它实在无关以后,以后,有没有一树的花,有没有一树的果,有什么要紧呢!
年少时,我是那么热衷地喜欢过画画。梦想里,是想拥有一屋子的彩笔,画一屋子的画,在墙上随便贴。却被大人们认为不务正业,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告,小孩嘛,将来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做人中龙凤,才是最好的奋斗目标。我很听话地,藏起自己的梦想,一日一日,朝着大人们所要求的样子,成长起来。偶尔想起,我曾经也有过自己的梦的,却恍若隔世了。
想想我们一生,几乎都活在世道的常规里。做任何事,走任何路,是早就规定好了的,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我们以世俗的目光,来衡量着成败,追逐着那些所谓的梦想,追得好辛苦。到头来,外表或许很光鲜了,繁花似锦,内里,却空空如也,一颗心,常常找不到着落处。在前行的路上,我们早把自己弄丢了。
好在还有时间来弥补。我以为,哪怕生命只剩最后一天,都为时不晚。这一天,你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可以捡拾起从前喜欢的笛子,吹上两段,断续不成曲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不必在乎他人的眼光,不必在意曲调是否流畅,你只享受着你吹响的那一刻。手握笛子,有音符从心底飞出,你很快乐。能够使自己快乐,才是人生最大的收获。
就像现在我拿起画笔,不定画什么,也不定画成什么模样,赤橙黄绿,落在纸上,都是我缤纷的喜悦。那些我曾经的年少,那些我隐蔽的梦想,在纸上一一抵达。风吹着窗外的花树,云唱着蓝天的歌谣,怎么样,都是好了,我可以把一天,过成我想要的一辈子。
半日春光
人生的得与失,总是相对应而存在,焉知有时不会逢着意外的欢喜呢?
跑去宜兴看溶洞。结果发现,溶洞自然是好看的,更好看的却是,那里的春光。
从张公洞出来,已是午后。我和那人本来是要去陶祖圣境的,那是在网上购得的联票。景区一小服务员,大概没去过那里,见我们发问,随口对我们说,不远的呀,走上十五分钟就到了。
信了她的话,我们兴冲冲奔着陶祖圣境而去,路却越走越远。路上少有行人,偶有路过的车辆,呼啸着驶过去,留下一片静。好不容易逮住一骑车人,问,陶祖圣境还有多远?那人小愣了半天,很有些惭愧地说,不知道呢。
我们猜测着种种可能性,或许我们方向搞错了。又或许这个景点,很小,很不出色,连当地的百姓都不知道。心里却不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满眼都是春天的好景色,足够我们赏玩的了。能开花的树,都撑着满满当当的一树花,云蒸霞蔚着。桃红柳绿间,不时还会跳出一撮或几撮的金黄来,冒冒失失的,如同率性的孩子,满地撒着欢打着滚,把金黄的颜色,染得满头满脸。那是油菜花。静的世界,被它搅动得喧闹欢腾。不远处,青山如淡墨轻染。如果看到水,则更动人了,水边红花朵黄花朵,朵朵生动。多好,多好啊。我们走着看着,看着走着,竟忘了此行的目的,眼睛被染得五颜六色,心被染得五颜六色。
竹多。人家的家前屋后,都是。山上山下,都是。不由得想起《诗经》中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之句。用“猗猗”来形容这宜兴春天的竹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又茂盛又美好。
遇见卖竹笋的,是两个当地农妇。她们的脚跟边守着一堆新鲜的竹笋,一只只都胖乎乎的,饱满欢实得很。问问价钱,实在不贵,两块钱一斤。农妇黑红的脸上,满是笑意,说,买点儿?烧肉吃好吃呢。我们犹豫着,真想啊,但是走远路带不动哪。
她们便有些好奇,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陶祖圣境,我们答。
陶祖圣境?她们一时愣住,互相打听,有这个地方吗?后来一人终于悟道,怕是有西施洞的那个地方吧?还有好远的路呢,在山上呢,你们这么走着,是要走到天黑的。
你们就这么走着来的?她们不相信地问。
我们笑答,是啊,走着呢。
她们立即肃然起敬,哎呀,真不简单。一边为我们可惜着,你们怎么不在张公洞乘旅游1号的车呀?怎么就走这么远了?
心里面窃笑,且得意着,我们把你们的春天偷看了呢。
告别她们,我们继续前行。人家的房,都一副福气满满的样子,被花儿们左抱右拥着。或菜花。或桃花。或紫荆。或海棠。哪一种,都是全心全意一丝不苟地盛开着。柳枝飞扬。翠竹滴翠。远远近近的颜色们,各各占据一方,又相互交融。像绣娘摊开绣布,用滴着颜色的丝线,一针一针给绣出来的。无论黄,无论红,无论绿,无论紫,都鲜亮得叫人惊诧和惊叹。鸟儿的鸣叫,格外动听,含了香带了翠的,宛转在密密的竹林中、山坡上、花树间。
最终我们没去成陶祖圣境。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搭上了从竹海开往宜兴的最后一班车。内心却无遗憾,因为我们相逢到这半日春光,偷得了浮生半日闲。人生的得与失,总是相对应而存在,焉知有时不会逢着意外的欢喜呢?我只从容地走着,等着。
低到尘埃的美好
幸福哪里有什么标准?原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
一
家附近,住着一群民工,四川人,瘦小的个头。他们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搞建筑的有,搞装潢的有,修车修鞋搞搬运的也有。一律的男人,生活单调而辛苦。天黑的时候,他们陆续归来,吃完简单的晚饭,就在小区里转悠。看见谁家小孩,他们会停下来,傻笑着看。他们想自家的孩子了。
就有孩子来了,起先一个,后来两个、三个……那些黑瘦的孩子,睁着晶亮的大眼睛,被他们的民工父亲牵着手,小心地打量着这座城。但孩子到底是孩子,他们很快打消不安,在小区的巷道里,如小马驹似的奔跑起来,快乐地。
一日,我去小区商店买东西,在商店门口发现了那群孩子。他们挤挤攘攘在小店门口,一个孩子掌上摊着硬币,他们很认真地在数,一块,两块,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