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美一朵,向晚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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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有美一朵,向晚生香(2)

我依言插到土里。不几日,这一枝四季海棠,竟变成了一大棵,生出无数的枝枝丫丫来。又过些日子,一棵变成了很繁茂的一簇,把整个花池都撑满了。

它开始安安心心地开花。也不急,一次只开一两朵,一瓣一瓣,慢慢开,总要等到五六天后,一朵花才全部开好,每瓣都红透了。看着它,我总觉得它像极会过日子的小主妇,节俭简朴,细水长流。

有时,我一连好些天忘了看它,再去看时,它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开着它的花,一捧的肥绿,托着两三团艳红。时光在它那里,仿佛泊在老照片里的一缕月色,静谧而悠长。

霜降过几回,都有冰冻了。耐寒的菊们,也萎了精神。它却仍枝叶饱满,花开灼灼。路过的人会惊奇地说一声,瞧这海棠!萧杀清冷的日子,变得不那么难挨了。

蔷薇几度花

我自轻盈我自香,随性自然,不奢望,不强求。人生最好的状态,也当如此吧。

喜欢那丛蔷薇。

与我的住处隔了三四十米远,在人家的院墙上,趴着。我把它当作大自然赠予我们的花,每每在阳台上站定,目光稍一落下,便可以饱览到它:细长的枝,缠缠绕绕,分不清你我地亲密着。

这个时节,花开了。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两朵,躲在绿叶间,素素妆,淡淡笑。还是被眼尖的我们发现了,我和他几乎一齐欢喜地叫起来:“瞧,蔷薇开花了。”

之前,我们也天天看它,话题里,免不了总要说到它。——你看,蔷薇冒芽了。——你看,蔷薇的叶,铺了一墙了。我们欣赏着它的点点滴滴,日子便成了蔷薇的日子,很有希望很有盼头地朝前过着。

也顺带着打量从蔷薇花旁走过的人。有些人走得匆忙,有些人走得从容。有些人只是路过,有些人却是天天来去。想起那首经典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世上,到底谁是谁的风景呢?——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只不自知。

看久了,有一些人,便成了老相识。譬如那个挑糖担的。

是个老人。老人着靛蓝的衣,瘦小,皮肤黑,像从旧画里走出来的人。他的糖担子,也绝对像幅旧画:担子两头各置一匾子;担头上挂副旧铜锣;老人手持一棒槌,边走边敲,当当,当当当。惹得不少路人循了声音去寻,寻见了,脸上立即浮上笑容来,“呀”一声惊呼:“原来是卖灶糖的啊。”

可不是么!匾子里躺着的,正是灶糖。奶黄的,像一个大大的月亮。久远了啊,它是贫穷年代的甜。那时候,挑糖担的货郎,走村串户,诱惑着孩子们的幸福和快乐。只要一听到铜锣响,孩子们立即飞奔进家门,拿了早早备下的破烂儿出来,是些破铜烂铁、废纸旧鞋等,换得掌心一小块的灶糖。伸出舌头,小心舔,那掌上的甜,是一丝一缕把心填满的。

现在,每日午后,老人的糖担儿,都会准时从那丛蔷薇花旁经过。不少人围过去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人买的是记忆,有人买的是稀奇。——这正宗的手工灶糖,少见了。

便养成了习惯,午饭后,我必跑到阳台上去站着,一半为的是看蔷薇,一半为的是等老人的铜锣敲响。当当,当当当——好,来了!等待终于落了地。有时,我也会飞奔下楼,循着他的铜锣声追去,买上五块钱的灶糖,回来慢慢吃。

跟他聊天。“老头。”——我这样叫他,他不生气,呵呵笑。“你不要跑那么快,我们追都追不上了。”我跑过那丛蔷薇花,立定在他的糖担前,有些气喘吁吁地说。老人不紧不慢地回我:“别处,也有人在等着买呢。”

祖上就是做灶糖的。这样的营生,他从十四岁做起,一做就做了五十多年。天生的残疾,断指,两只手加起来,只有四根半指头。却因灶糖成了亲,他的女人,就是因喜吃他做的灶糖,而嫁给他的。他们有个女儿,女儿不做灶糖,女儿做裁缝,女儿出嫁了。

“这灶糖啊,就快没了。”老人说,语气里倒不见得有多愁苦。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以前我在别处卖的。”

“哦,那是甜了别处的人了。”我这样一说,老人呵呵笑起来,他敲下两块灶糖给我。奶黄的月亮,缺了口。他又敲着铜锣往前去,当当,当当当。敲得人的心,蔷薇花朵般地,开了。

一日,我带了相机去拍蔷薇花。老人的糖担儿,刚好晃晃悠悠地过来了,我要求道:“和这些花儿合个影吧。”老人一愣,笑看我,说:“长这么大,除了拍身份照,还真没拍过照片呢。”他就那么挑着糖担子,站着,他的身后,满墙的花骨朵儿在欢笑。我拍好照,给他看相机屏幕上的他和蔷薇花。他看一眼,笑。复举起手上的棒槌,当当,当当当,这样敲着,慢慢走远了。我和一墙头的蔷薇花,目送着他。我想起南朝柳恽的《咏蔷薇》来:“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诗里的蔷薇花,我自轻盈我自香,随性自然,不奢望,不强求。人生最好的状态,也当如此吧。

满架秋风扁豆花

大自然的美,是永恒的。

说不清是从哪天起,我回家,都要从一架扁豆花下过。

扁豆栽在一户人家的院墙边。它们缠缠绕绕地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顺了院墙,爬。顺了院墙边的树,爬。顺了树枝,爬。又爬上半空中的电线上去了。电线连着路南和路北的人家,一条人行甬道的上空,就这样被扁豆们,很是诗意地搭了一个绿篷子,上有花朵,一小撮一小撮地开着。

秋渐深,别的花且开且落,扁豆花却且落且开。紫色的小花瓣,像蝶翅。无数的蝶翅,在秋风里舞蹁跹。欢天喜地。

花落,结荚,扁豆成形。五岁的侄儿,说出的话最是生动,他说那是绿月亮。看着,还真像,是一弯一弯镶了紫色边的绿月亮。我走过时,稍稍抬一抬手,就会够着路旁的那些绿月亮。想着若把它切碎了,清炒一下,和着大米饭蒸,清香会浸到每粒大米的骨头里。——这是我小时的记忆。乡村人家不把它当稀奇,煮饭时,想起扁豆来,跑出屋子,在屋前的草垛旁,或是院墙边,随便捋上一把,洗净,搁饭锅里蒸着。饭熟,扁豆也熟了。用大碗装了,放点盐,放点味精,再拌点蒜泥,滴两滴香油,那味道,只一个字,香。打嘴也不丢。

这里的扁豆,却无人采摘,一任它挂着。扁豆的主人大概是把它当风景看的。于扁豆,是福了,它可以不受打扰地自然生长,花开花落。

也终于见到扁豆的主人,一整洁干练的老妇人。下午四点钟左右的光景,太阳跑到楼那边去了,她家小院前,留一片阴。扁豆花却明媚着,天空也明媚着。她坐在院前的扁豆花旁,膝上摊一本书,她用手指点着书,一行一行读,朗朗有声。我看一眼扁豆花,看一眼她,觉得她们是浑然一体的。

此后常见到老妇人,都是那个姿势,在扁豆花旁,认真地在读一页书。视力不好了,她读得极慢。人生至此,终于可以停泊在一架扁豆花旁,与时光握手言欢,从容地过了。暗暗想,真人总是不露相的,这老妇人,说不定也是一高人呢。像郑板桥,曾流落到苏北小镇安丰,居住在大悲庵里,春吃瓢儿菜,秋吃扁豆。人见着,不过一乡间普通农人,谁知他满腹诗才?秋风渐凉,他在他居住的厢房门板上,手书浅刻了一副对联:“一帘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几百年过去了,当年的大悲庵,早已化作尘土。但他那句“满架秋风扁豆花”,却与扁豆同在,一代又一代,不知被多少人在秋风中念起。

大自然的美,是永恒的。

清学者查学礼也写过扁豆花:“碧水迢迢漾浅沙,几丛修竹野人家。最怜秋满疏篱外,带雨斜开扁豆花。”有人读出凄凉,有人读出寥落,我却读出欢喜。人生秋至,不关紧的,疏篱外,还有扁豆花,在斜风细雨中,满满地开着。生命不息。

闻 香

花品如同人品,宽容、大度、热情、善良,这些加在桂花身上,都配得。

这几天,天一擦黑,我就出门。

我要闻香去,植物们的香。

闻香,白天自然也可以,但我以为,不够味。白天的喧嚣和芜杂太多,人与植物,都有些心猿意马。到了夜晚却全然不一样了,夜幕一经四合,再多的斑斓和热闹,也都迅速消融、沉淀下去,植物们的气息,浮游上来,纯粹、洁净、甜蜜,心无旁骛。

比方说现在,夜色拌调,再蘸上夜风几缕、虫鸣几声、秋露几滴,外面的香,便越发的浓情蜜意起来。勾人魂。

这是秋天精心烹饪的一道大餐,“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偌大一个天地,都在喷着香、吐着甜。像刚出炉的蜂蜜糕。

对了,是桂花开了。

一出楼道口,花香就兜头兜脸地扑过来。我明明是有准备着的,还是觉得被它偷袭了,脚步欢喜得一个趔趄,哎,多好多好啊,是桂花哎。

小区里也不过植着三两棵桂花树,就香得无孔不入前赴后继的了。晚上,在小区里散步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人影绰绰。他们在花香铺满的小径上,来来回回地走,语声喁喁,搅动得花香,一波一波地流淌。我想,他们定也和我一样,闻着香的,有些贪恋。

总要忆起好几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季,我远在秦岭深处,入住在半山腰的一幢民房里。入夜,一座山像死去般的寂静、空落,让我颇是不安,久久难以入眠。就在我辗转反侧之际,突然有花香破窗而入,甘甜黏稠,缠绵缱绻,那熟悉的气息,让我在一瞬间安了心。他乡遇故知啊,我微笑起来,深呼吸,再深呼吸,渐渐的,在花香里沉沉睡过去,一夜无梦。

晨起,我看到离屋子不远的地方,站着一棵桂花树,醇厚的绿叶间,撒落金粟点点。暗香浮动,静水流深。

“寸心原不大,容得许多香。”——这是桂花的好品德。花品如同人品,宽容、大度、热情、善良,这些加在桂花身上,都配得。

它也总要开到秋末,把秋天完美地送走,才默默退隐江湖。想想还有一些日子的桂花香可闻,我就幸福得很了。

菊有黄花

菊花最地道的颜色,是黄色。我买了一盆,黄的花瓣,黄的蕊,极尽温暖,会焐暖一个秋天的记忆和寒冷。

一场秋雨,再紧着几场秋风,菊开了。

菊在篱笆外开,这是最大众最经典的一种开法。历来入得诗的菊,都是以这般姿势开着的。一大丛一大丛的,倚着篱笆,是篱笆家养的女儿,娇俏的,又是淡定的。有过日子的逍遥。晋代陶渊明随口吟出那句“采菊东篱下”,几乎成了菊的名片。以至后来的人们,一看到篱笆,就想到菊。唐朝元稹有诗云:“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秋水黄昏,有菊有篱笆,他触景生情地怀念起陶翁来。陶渊明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能被人千秋万代地记住,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家篱笆外的那一丛菊。菊不朽,他不朽。

我所熟悉的菊,却不在篱笆外,它在河畔、沟边、田埂旁。它有个算不得名字的名字,野菊花。像过去人家小脚的妻,没名没姓,只跟着丈夫,被人称作吴氏、张氏。天地洞开,广阔无边,野菊花们开得随意又随性。小朵的,清秀,不施粉黛。却色彩缤纷,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万众一心齐心合力地盛开着。仿佛一群闹嚷嚷的小丫头,挤着挨着在看稀奇,小脸张开,兴奋着,欣喜着。对世界,是初相见的懵懂和憧憬。

乡人们见多了这样的花,不以为意。他们在秋天的原野上收获,播种,埋下来年的期盼。菊们兀自开放,兀自欢笑,与乡人们各不相扰。蓝天白云,天地绵亘。小孩子们却无法视而不见,他们都有颗菊花般的心,天真烂漫。他们与菊亲密,采了它,到处乱插。

那时,家里土墙上贴一张仕女图,有女子云鬓高耸,上面横七竖八插满菊,衣袂上,亦沾着菊,极美。掐了一捧野菊花回家的姐姐,突发奇想帮我梳头,照着墙上仕女的样子。后来,我顶着满头的菊跑出去,惹得村人们围观。“看,这丫头,这丫头。”他们手指我的头,笑着啧啧叹。

现在想想,那样放纵地挥霍美,也只在那样的年纪,最有资格。

人家的屋檐下,也长菊。盛开时,一丛鹅黄,另一丛还是鹅黄。老人们心细,摘了它们晒,做菊花枕。我家里曾有过一只这样的枕头,父亲枕着。父亲有偏头痛,枕了它能安睡。我在暗地里羡慕过,曾决心自己给自己做一只那样的枕头。然来年菊花开时,却贪玩,忘掉这事。

年少时,总是少有耐性的,于不知不觉中,遗失掉许多好光阴。

周日逛街,秋风已凉,街道上落满梧桐叶,路边却一片绚烂。是菊花,摆在那里卖。泥盆子装着,一只盆子里只开一两朵花,花开得肥肥的,一副丰衣足食的好模样。颜色也多,姹紫嫣红,千娇百媚。却还是喜黄色。《礼记》中有“季秋之月,菊有黄花”的记载,可见得,菊花最地道的颜色,是黄色。

我买了一盆,黄的花瓣,黄的蕊,极尽温暖,会焐暖一个秋天的记忆和寒冷。

菊 事

清寒疏离的日子,因菊,变得脉脉温情。

去冬,我把一盆开过花的菊,随手丢弃在屋旁,连同装它的瓦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