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旁有巴掌大的空地,没人理它,它便自作主张地在里面长婆婆纳,长狗尾巴草,长车前子,长蒲公英,还长荠菜。我挑过一回荠菜,满像那回事的,把一份野趣挑进篮子里。后来,这一小撮荠菜,被我切碎了,烙进糯米饼里。饼烙得点点金黄,配了糯米的糯白,配了荠菜的嫩绿,不用吃,光看看,就很享受了。咬一口,鲜透牙。很是感动了一回,有泥土的地方,总会生长着我的故乡。
现在,这块地里,多出一大丛的菊来。是被我丢弃的那一盆。谁想到呢,它的花萎了,叶萎了,心竟是活的。它搂着这颗心,落地生根,不声不响地,勤勤勉勉地生长。最终,它不单自己活了下来,还子孙满堂的样子。——去冬不过一小瓦盆的花,今秋已繁衍成一大丛了。它让我想到柳暗花明,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想到苦尽甘来,只要心没有死,总有出头之日的。
风一场,雨一场,秋季翻过,已是冬了,它还没开够,朵朵灿烂。满世界的萧条,唯它,一簇新亮,是李商隐诗里的“融融冶冶黄”,是童年乡下屋檐下的那抹明黄,打老远就看得见。路过的人,有的站着远远瞅。有的看不过瘾,走近了细细瞧。一律的惊叹,好漂亮的花!它倒是沉得住气,面对众人的赞赏,不动声色、不慌不忙地,只管把好颜色往外掏。一瓣金黄,再一瓣,还是金黄。如历尽世事的女子,参透人生无常,倒让自己有了一份坚守,那就是,守住自己,守住心。所以,冷落也好,繁华亦罢,它都能安然相待,不急不躁。
孤寡老人程爹,在小区的小径旁长菊。小径旁的空地,原是狭长的一小块,小区人家装修房子,把一些碎砖碎玻璃倒在里面。路过的人都小心不去碰触,以免被玻璃划伤了。连调皮的小猫,也绕着那块地走。老人清理掉碎砖碎玻璃,在里面长青菜和菊。几棵青菜,几朵菊花。再几棵青菜,几朵菊花。绿配紫,绿配红,绿配白,绿配黄,小块的地,让人看过去,竟有花园般的感觉。
这些天,老人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围着他的菊在转。我上班时看见他,下班时还看见他,背着双手,很有成就感地在小径上漫步,来来回回。一旁,他的菊,如同被惯坏的孩子,正满地打着滚,撒泼似的,把些紫的、红的、白的、黄的颜色,泼洒得四处飞溅。哪一朵,都是硕大丰腴的,都上得了美人头。
天冷,菊越发的艳丽,直艳到人的心里去。小区的人,每日里行色匆匆,虽是久住,彼此却毫不关己地陌生着。而今,因了这些菊,一个个舒缓了脚步,脸上僵硬的线条,渐渐柔软起来。话搭话地闲聊几句,说着花真好看之类的。或者不聊,仅仅站着,看一眼菊,相互笑笑,自有一份亲切,入了心头。再遇见,便是老相识了。清寒疏离的日子,因菊,变得脉脉温情。
木芙蓉
你实在不知它后面还会冒出多少的花苞苞来。一个花苞苞就是一朵惊喜呀。
小区门口的小公园里,不知从何时起,植了一大片的木芙蓉。平日里,它不显山不露水,默默地抽枝,默默地长叶。枝也普通,叶也普通,不识它的人,多半会把它当作野蒿子。
秋渐深,别的花草摇落,它却层出不穷地开起花来,在满目萧索之中,捧出朵朵明艳。一朵一朵的红,像用上等的绢纸叠出来的,簪在枝叶间,你打老远就能望得见。夺目,太夺目了!叫人无端地高兴。
等走近了看,它纤细的枝条上,累累地鼓着的,竟都是花苞苞,家族繁盛、人丁兴旺的样子,你实在不知它后面还会冒出多少的花苞苞来。一个花苞苞就是一朵惊喜呀。你想到小时候看魔术表演,那个嘴里会喷火的中年男人,突然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他掏出一把的红绸子、一把的绿绸子。在大家的惊呼声中,他抖一抖手,再掏,又是一把的红绸子、一把的绿绸子。他掏啊掏啊,越掏越快,红绸子绿绸子便泉水样的,不断地冒出来,似乎怎么扯也扯不尽。
它就是花中的魔术师啊!
我早也从那里走过,晚也从那里走过,花都好好在着的。我觉得活着的幸福,莫过于有这样的花在开着,有明亮的眼睛在看着。这样的岁月,真真是顶叫人欢喜的。
小时的乡下,也长它,和野葵、木槿们在一起。却不知它叫木芙蓉。我奶奶唤它,饼子花。是说它花朵的样子,大,且扁扁的,像她烙的南瓜饼。我们便也跟着唤,饼子花。一唤好些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它也从没反对过,总是浅浅笑着,撑着嫣红的脸蛋,在日益清寒的秋风里。
每日黄昏,我们放学归家,远远看见茅草屋旁那一朵朵嫣红,脚步就不由得会加快,心里面快乐起来,哦,快到家了,可以捧上热热的粥喝了,可以钻温暖的被窝了。秋风渐紧,夕阳彤红。
是在一些年后,我在前人的诗里面突然遇到它,才吓了一惊,原来,它竟有个动听的名字,叫木芙蓉。是开在岸上的荷。前人的诗里,对它,多的是赞誉:“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它不声不响的,竟把春天里沸腾的一场花事,给比下去了。
我采一枝木芙蓉,想带回家去插。花在我手里,却一下子蔫了。决绝的,不留余地的。如世间刚烈的好女子,为着做人的原则和道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阿谀奉承,不委曲求全,柔弱的身子里,有大丈夫气概。这样的好女子,常被人称作女中豪杰,使人敬重且仰视。
我再没有动过采摘它的念头。
现在,霜降已至。它的枝叶,亦开始发黄、枯萎,花却仍在很锦绣地开着。一朵接着一朵,不慌不忙,恬静安然,叫人感动。
它还有个名字,叫拒霜花。我觉得,很贴切。
银杏黄
怎么能够不欢欣呢?我等它等了那么久,也就要去赴约了。
一
终于等来了露白风清。
我身体内隐蔽的一种渴望,按捺不住就要跳出来。我显得无端的高兴,看见什么都想笑,一颗心变得那么柔软,想对整个世界温柔。
怎么能够不欢欣呢?我等它等了那么久,也就要去赴约了。它更像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是大自然郑重地交给我的秘密。
这时节,大自然的面孔最是纷繁,一方面现出它的薄凉沧桑,一方面又端出它的丰饶美艳,你实在被它弄迷糊了。爱,还是不爱,有时真是个问题。
却不能不惊艳。比方说,你走着走着,突然逢到一地的菊花。大朵的,或是小朵的,哪一朵不是极尽欢颜,热情奔放得能把你燃烧了?你看着它,像被狐妖媚惑住,迈不了脚了,甘愿醉倒在温柔乡。
再比方说,你正在路边某个小亭子里小歇,鼻子里忽然塞满香甜,浓烈得你无力抵抗。你只能任由它牵着引着,一路寻到跟前去,细密的金黄的小花,多像害羞的小姑娘的眼。你明知道是它在调皮、在逗引,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慨叹一声,哦,桂花开了哎。
三五文朋好友有空便相约,赏桂去吧。很有点古代文人的遗韵呢。有朋友会泡功夫茶,青花瓷的小杯,单单摆着,就叫人心动。更何况他说,要在山上的桂花树下,温上一壶。风吹桂花落,是不是也有几朵跳到青花瓷的小杯里?那样的景象,不能想,一想就痴了。
我要赴的,却是与一场叶子的约会。
二
我翻书,想找出一篇写它的,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是写枫的。“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还是写枫的。
它明明有着与枫同等的灿烂与火热,为什么就被忽略掉了?它真有点怀才不遇。
命运却又是仁慈的,同样赋予它空气、阳光、水、天空和大地。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这么想的。每年再相见,它都很守约地扛着一树的黄,像扛着一树的黄花朵,神采奕奕。零星的,或成片的,一律都黄得透透的,每片叶子,都成了精。把周遭的空气,染得黄黄的。把半边天空,染得黄黄的。华丽着,高贵着。薄凉的风,因它,也有了暖意。
它的出色,也终于被人赏识,近一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城,在路边栽了它,当风景。
我去无锡,顺道去惠山赏枫,没想到,也与它相逢。它站在一堆火红的枫里面,好像刚刚梳洗完毕,浑身上下披挂一新,满头满身的艳黄跳跃出来,又活泼,又明媚,竟把枫给比下去了。
原来,它也在这里!我望了它笑,想对它说很多话,又觉得哪一句都是多余。
有新人来拍婚纱照。在满山的红里面,他们极聪慧地单单挑出它来,倚了一树的“黄花朵”,笑得恩爱甜蜜、地老天荒。
我退到边上,远远看,为它欣慰。它的身上,染上爱情色了,从此,它将穿行于凡俗的每一个日子,见证每一个烟火人生。
三
念及它,也总是要想到一个老人。
老人在上海。我只是在报纸上偶遇他,在一则新闻下面的图片里。
图片上,老人在绘蝶。他的手底下,聚集着彩色蝴蝶一只只,花团锦簇,姿态万千。
那原不过是些落叶——它的叶。老人一片一片捡起,用笔轻轻点染,就成就了它的另一场绚丽。
生命到底还有多少种活法?这永远是个未知数。正是这样的未知,才造就了生命的神秘与多彩,才有了敬畏、善待与向往。
亦收到一个女孩寄来的信。信里,女孩很用心地放了两枚它的叶。可能是放置时间久了,叶子变得又干燥又薄透,颜色却未曾褪去一点点,仍是最初的艳。我不想用金黄来说它,我以为俗了,它就是它的本色。——我叫它,银杏黄。
女孩说,她最喜欢收藏银杏的叶子,每年,她都会捡拾很多,夹满书本。
女孩的身世,颇惹人怜惜。三岁那年,母亲离家出走,从此再没回过家。父亲因这样的打击,患了精神分裂症。小小的她,学会了照顾父亲、照顾自己。一路的艰辛,不与人说,人前欢笑,却在人后黯淡。一天,她偶与我的文字相遇,凉的心,一点一点被暖起来。她说,梅子姐,你的存在就是一道光,你温暖了我,我也会用这束光温暖身边的人。尽管是小小的力量。谢谢你,也谢谢我自己。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把那两片银杏黄,粘到了我书房的墙上。我什么时候看过去,它们都像花瓣一样盛开着。又像蝴蝶一样,张着翅膀,就要飞了。
才有梅花便不同
梅有的,就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啊!一地清月,满室幽香。
趁着天黑,去邻家院子边,折一枝梅回来。这有偷的意思了。——我是,实在架不住它的香。
它香得委实撩人。晚饭后散步,隔着老远,它的香就远远追过来,像撒娇的小女儿,甜腻腻地缠着你,让你架不住心软。我向东走,它追到东边。我向西走,它追到西边。我向南走,它追到南边。我向北走,它追到北边。黑天里看不见,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在邻家的院子里。一棵,只一棵。
白天,我在二楼。西窗口。我的目光稍稍向下倾斜,就可以看到它。邻家的院子,终日里铁栅栏圈着,有些冰冷。有了一树的梅,竟是不一样了。连同邻家那个不苟严笑的男人,他在梅树下进进出出,望上去,竟也有了几分亲切。一树细密的黄花朵,不急不徐地开着,隔了距离看,像镶了一树的黄宝石。枝枝条条,四下里漫开去,它是想把它的欢颜与馨香,送到更远的地方去。一家有花百家香。花比人慷慨,从不吝啬它的香。
梅是大众情人,人见人爱,这在花里面少见。梅的本事,是一般的花学不来的。谁能在冰天雪地里,捧出一颗芬芳的心?谁能在满目的衰败与枯黄之中,抖露出鲜艳?只有梅了。它从冬到春,在季节最为苍白最为寂寥的时候,它含苞,它绽放。它是冬天里的安慰,它是春天里的温暖。
喜欢关于梅的一则韵事。相传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某天午睡,独卧于自己寝宫的檐下。旁有一树梅,其时花开正盛。风吹,有花落于公主额上,留下一朵黄色印记,拂之不去。宫人们惊奇地发现,公主因这朵黄色印记,变得更加娇媚动人了。从此,宫人们争相效仿,采得梅花,贴于额前,此为梅花妆。——原来,古代女子的对镜贴花黄,竟是与梅花分不开的。
我对着镜子,摘一朵梅,玩笑般地贴在额前。想我的前身,当也是一个女子吧,她摘过梅花么?她对镜贴过花黄么?想起前日里,去城南见一个朋友。暖暖的天,暖暖的阳光,空气中,有了春的味道。突然闻到一阵幽香,不用寻,我知道,那是梅了。果真的,街边公园里,有梅一棵,裸露的枝条上,爬满小花朵,它们甜蜜着一张张小脸儿,笑逐颜开。有老妇人,在树旁转,她抬眼,四下里看,趁人不备,折下一枝,笑吟吟地,往怀里兜。她那略带天真的样子,让我微笑起来,人生至老,若还能保持着这样一颗喜爱的心,当是十分十分可爱且甜蜜的吧。
亦想起北魏的陆凯。那样一个大男人,居然浪漫到把一枝梅花,装在信封里,寄给好朋友范晔,并赋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把他的春天,送给了朋友。做这样的人的朋友,实在是件幸运且幸福的事。
我折回的梅,被我插在书房的笔筒里。简陋的笔筒,因了一枝梅,变得活泼起来俏丽起来。南宋杜耒写梅:“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诗里不见一字对梅的赞美,却把梅的风骨全写尽了。梅有什么?梅有的,就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啊!一地清月,满室幽香。那样一个寻常之夜,因窗前一树的梅,诗人的人生,活出了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