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心湄除了应付工作,很少出门了,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坐。周为民冷不丁看到她,发现这个年轻女人面如死灰。
一次李月红做好饭叫女儿,她又躺到床上去了,把她拖到饭桌前,半天也不动筷子。李月红用目光跟女儿交流:绝食了?
吴心湄面无表情,眼睛都懒得动一动。
李月红把菜夹到女儿碗里。看女儿不动,用目光问:难道要我喂你?
她真的作势要喂。
吴心湄扭转头,不理妈妈。
周为民看到眼前景象,也没了食欲。他胡乱吞几口饭,进了书房。
李月红压低嗓门:“不好好过日子,你糟践身子干什么?”在她看来,周为民已经算是宽宏大量的男人。女儿把一顶顶绿帽子送给他,他还能留在这个家,已经十分难得。
吴心湄冷笑:“我这就是个贱身子,毁了才好。”
李月红道:“自个儿认为贱就贱,自个儿认为贵就贵。你不自重,别人就不会看重你。”
吴心湄又冷笑:“我生来就贱。”她把“这都是拜你所赐”咽了下去。吴心湄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对母亲增加了一层怨。
李月红听出她话里有话,离开饭桌,走进她的小卧室坐到床沿。
吴心湄知道自己的话刺伤了母亲,不知怎的,却没有去劝。
她重新躺到床上,把自己不长的一生像放电影般过了一遍。又放长眼光看后半生,她打了个寒噤。法律上的丈夫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看她的眼光像看肮脏的妓女。她的子宫切除了,注定无儿无女,不会有来自亲骨肉的慰藉。
她只剩下垃圾时间了!
苟延残喘有何意义?
她开始思考结束生命的方法。
这天她来到泽隐湖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觉得这里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4月中旬,吴心湄跳了泽隐湖。打捞上来时,心跳已终止。
泽隐湖畔的柳树开始纷纷扬扬地飘絮,地上团团簇簇,竟如下雪一般。周为民抱着吴心湄的尸体踩着柳絮艰难挪步。
近旁的油菜花开成一片灼灼的金黄。周为民想起吴心湄说她小时候穷得吃不饱饭,饿极了的她经常拿油菜的嫩茎充饥,‘剥去一层青皮,把里面嫩生生的茎放在嘴里嚼,满口清香。’他的眼泪流下来。
拐上大道,又是另一番风景。一树树樱花尽情绽放,芬芳馥郁,沁人心脾。樱花虽开得烂漫,花瓣却也开始凋零,一阵风过,眼前飞红无数,下起一场花瓣雨,顷刻满地缤纷,行人踩上去,香消玉殒,化泥成尘。周为民的眼泪断线珠子般滚落。
吴心湄的生身父亲赵英才参加了葬礼。他一直搀扶着李月红。自从得知女儿噩耗,李月红就神情呆滞、不发一言。赵英才此时最担心李月红寻短见。这个可怜的女人什么都不剩下了!
一个月以后,何韵诗在国贸广场附近的小巷里看到过李月红。她明显的不修边幅了,头发蓬松,穿一条肥大的睡裤。可以想象出她就穿着那条陈旧的睡裤走在人群里穿街过巷。一般来说一个大多数时间穿着睡裤的女人是没有多少生活热情的。
何韵诗不知道周为民把国贸广场的房子赠给了李月红,作为对这个孤人的弥补。她从赵世杰那里知道吴心湄自杀的事。那天赵世杰登门,何韵诗开了门打趣道:“又想起我这发霉的人了。”
“什么时候也没忘记过。”赵世杰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爱意。
何韵诗面色泛红。自从赵世杰表白心迹后,两个人说话就多了种说不出的意味。
何韵诗叫赵世杰去洗手。她帮他削苹果。
赵世杰吃相斯文。用何韵诗的话说,是少爷相。
“吴心湄死了!十天前。”赵世杰说。
何韵诗差点被一口苹果噎得窒息。
她不相信地看着赵世杰,但她知道赵是从不开玩笑的人。
她问:“为什么?”不等赵世杰回答,又叹口气说:“真是一个傻孩子!”
赵世杰参加了吴心湄的遗体告别仪式。他对何韵诗说,吴心湄死得很不甘,表情难看,眼睛一直合不上。何韵诗听得心里直发凉。她想起了同样为爱而死的雨晴。雨晴是含笑离开的,以幸福的模样结束生命,仿佛要去天堂赴一场美丽的约会。
何韵诗犹豫着该不该给周为民打个电话。她担心自己前妻的身份给人幸灾乐祸的联想。赵世杰说不会的,周知道她不是刻薄的人,“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
他们两人赶到周为民住地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怎么回事?何韵诗说是不是这个地方?赵世杰上下看了看,说没错,就是这儿。吴心湄出事后,他帮着周为民张罗丧事,算是熟门熟路。
赵世杰打周为民电话,竟然关机。何韵诗打周思文电话,问他大哥是不是在他那里。周思文说,他已经三天没联系上大哥了,准备登寻人启事。何韵诗叫他千万别登寻人启事,“他又不是三岁孩子,你担心什么!”周思文说他担心大哥想不开,为那个姓吴的小女人殉情。何韵诗冷笑了一声:“你也太不了解你大哥了!值得他殉情的人活得那么欢实,他殉哪门子情!他也许云游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周为民其实并未走远,他就在泽隐湖畔。办完丧事,他就关了手机。每晚流连于泽隐湖畔。这是他和吴心湄最常来的地方,也是吴心湄生命终结之地。
夜幕降临,他常能从黑暗中看到吴心湄从湖面上冉冉升起,她默无声息地看着他,像一条美人鱼。
虽然他不爱她,但曾经喜欢过她,如同喜欢一个孩子。这个从出生起就饱受苦难的孩子最终毁在了他手里。一开始他就该远离她,不给一丁点机会。
他在吴心湄的微博里发现,吴心湄为了结束生命可谓煞费苦心。如果早一点关注她的博客,悲剧也许就避免了。他痛心地想。
吴心湄死前连续发了十几条微博:
“人怎样才能死得好看些?”
“皮肤皮革化,角膜混浊,尸斑,尸冷,自我消化……一堆多么恐怖的字眼!”
“不会死就不配做人?”
“重型车辆会像碎肉机一样把你扯得满地都是!老天!我不要这样死!”
“跳楼死?脑袋摔成烂柿子,七窍流血,牙齿掉得七零八落?”
“上吊死?眼珠凸出,甚至脱落,脸色青紫,舌头老长,太难看了,不要!”
……
周为民无法看下去,他的心一阵阵揪紧。这个女人是恐惧死亡的,但到底还是走上了不归路。
吴心湄的蓝色火化证、红色墓穴证就放在床头柜里。周为民一闭上眼就能想到它们。它们将跟他一辈子,因为她是他的配偶。他注定无法忘掉她了。她竟用毁灭肉体的方式占据他的心!他从来没像这样想着她念着她。死亡可以滤掉人的污点,生者能想到的都是她的可爱之处。说到底,吴心湄后来的折腾全是为了刺激他。爱而不得使她疯狂使她绝望至死。既已成婚他就应该尽丈夫的义务,不该对一个爱他的女人那么冷漠,在精神和肉体上同时折磨她。他为什么不装出爱她的样子呢?这世上有多少人是装着在爱呀。这样做对人对己没有什么不好。
他一遍又一遍想她死时的样子,回到家就捧起她生前的照片看。一阵阵疼惜攫住他的心!他认定她是死在他手里,强烈的负罪感使他整日伤神不已!
周为民彻底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像幽灵一样独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