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杰夜里就守在何韵诗病床前看护。何韵诗的肋伤怕咳嗽。当她感觉要咳嗽时,他赶紧递上开水或牛奶蜂蜜,她喝下后咳嗽的欲望就止住了。
病室里的电视一直放着,那个割****的小男孩精神比谁都好,电视上搞笑的台词惹得他一阵阵发笑。外面走廊上不时传来幼儿的啼哭声,一个年轻的妈妈嘶哑着嗓子耐住性子哄孩子。
何韵诗想睡睡不着,“唉,医院里哪是适合静养的地方?”“明天就出院。”
赵世杰说:“坚持几天,看看情况。”
后半夜,困极了的何韵诗睡着了一会儿。等她被幼儿的啼哭声吵醒,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些送早餐的病人家属。
赵世杰寸步未离病床,看得出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何韵诗叫他递面巾纸给她,她揩去眼角污物,说:“我想去洗手间。”
赵世杰像昨天那样扶她进洗手间。他要去找陈护士帮忙,何韵诗说:“不用了,我能自理。你把门关死。”
平时简单的脱裤子动作变得十分艰难。按压马桶也会让肋部一阵剧痛。自来水龙头拧起来也是那么费劲。彻骨的疼痛使何韵诗满脸大汗。
她去拧门锁,竟拧不开,因为不敢用力。天哪,肋骨骨折殃及胳膊,自己跟废人差不多了。
赵世杰从外面打开门,看到何韵诗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流汗,又惊又疼。他叫何韵诗站好,他回到床头拿来一瓶水叫何韵诗漱口。瓶子不大,里面装着淡绿色液体。瓶上有字:漱口水。
赵世杰要帮她往嘴里倒,何韵诗说自己来。她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咕咕噜噜翻滚了30秒才吐掉。满嘴牙膏味。赵世杰拿来水杯,她反复漱了十几口。赵世杰取来毛巾帮她洗了脸手。又扶她上床。
他用牛角梳慢慢地为她梳头。动作轻柔。并不笨拙。何韵诗打趣道:“你可真会照顾人,可以做高级护工了。”
她的头发很厚、很黑,却也夹杂了几根白发。以前她常对着镜子拔掉那些刺眼的白发,拔完以后又会固执地长出来。她叫赵世杰拔掉白发。赵世杰不拔,说并不觉得难看,没必要拔。她知道他是怕她疼。她并不知道她的一点点疼,到了他心上都会被放大。
“你不觉得它们使我看上去更老。”
“我从来没有觉得。”
她想起他说过“身体是灵魂的衣裳”。衣裳会破旧,但灵魂永不变。如果生命真的可以轮回,那每一次轮回岂不是一次换衣?
头发梳好,他自己去洗漱。何韵诗躺在床上看电视。
他洗漱后出去买早点。
他伺候何韵诗吃早饭。端垃圾筐接她的漱口水。拿毛巾为她擦嘴。扶她躺下。
他打电话给学校帮何韵诗请了假。她的课他将代上。
何韵诗担心地说:“学生听了你的课恐怕就不想听我上课了。”
赵世杰笑道:“那往后就我来替你上。”
何韵诗也笑:“那学校还不开除我?”
赵世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好休养吧。”
“唉,我可不想在家熬一百天,你以为躺着好受啊,腰酸背痛的,比干活还累。”
赵世杰轻笑。
为防便秘,他喂她香蕉,苹果,一勺一勺朝她嘴里喂西瓜。
他看着何韵诗吃,一脸怜惜。
何韵诗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三天,这三天堪比三年。
“我要出院,我要出院。”她对查房的医生说。
“不行,还要挂水。”医生严肃地说。
“你不要固执了,听医生的。”赵世杰说,“下午我去上课会有别人来照顾你。”
“谁啊?是陈护士?”
“不是陈。”赵世杰摇摇头,“是朱佑怡。”
“啊?她什么时候来吉州的?”
“她人还没到呢。三天前她说要来看我,今天早上该到了。”
“哎,人家是来跟你花前月下的,你怎么能叫人家来伺候我这个老弱病残?”
赵世杰笑而不语。
何韵诗躺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眼珠骨碌碌地转。
“不行,不行。赵世杰,我不能破坏了你的美好时光。你好好陪她,不要管我。”
赵世杰伸出细白的手指,从何韵诗的脸颊轻轻滑到下巴。此时无声胜有声,她从他柔情的眼睛里读到,他不可能放下她不管的。
他充满爱意的轻抚使她感到一种麻酥酥的快意,她心里惊异起来,他们之间不知曾经发生过多少小动作,拉手,勾肩搭背……她都觉得非常自然,仿佛是和另一个自己。这次车祸,赵世杰通宵照顾她,他和她身体的每一次接触都让她呼吸不匀。怎么回事?因为自己长久未沾男人?也许是吧。她何韵诗五体康健,七情六欲并没废掉,对眼前一个热气腾腾的男人有感觉应该算正常。哎,她以前一直把他当亲人,对亲人自然不会产生欲望,近来,她对他的身体开始有了朦朦胧胧的感觉。她想到很多夫妻做着做着就没了肉体欲望,只剩下亲情,那么是否可以推出结论:爱情减掉欲望等于亲情,亲情加上欲望等于爱情?
朱佑怡上午十点半来到了吉州。赵世杰去车站接她,把她领进了何韵诗病房。
多年不见,朱佑怡还是一副清清纯纯玉女样。她和赵世杰站在一起,要多般配有多般配。何韵诗想,如果他们走在大街上,一定迎来很多艳羡的目光,大家会在心里说:好时髦好洋气的一对妙人!
何韵诗从朱佑怡看她的目光里,知道自己变化很大。别人的目光就是镜子。这面镜子照出她的沧海桑田。
何韵诗笑着对朱佑怡说:“被我的样子吓着了吧。”
朱佑怡明显言不由衷:“你一点都没变。”
何韵诗呵呵笑,她当然不相信朱佑怡说的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朱佑怡的目光已经泄露一切。嘴巴和眼睛背道而驰,南辕北辙,嘴巴是用来修正的,这种修正就像学生描红,越描越黑,越描越走样。
陈护士走进来,满面春风。看到赵世杰身旁站着的朱佑怡,她想:这个女人一定就是他的女朋友了。
何韵诗向陈护士介绍朱佑怡:“她就是我未来的弟媳妇,不老神女朱佑怡。”
朱佑怡一惊:“你弟弟?”
何韵诗笑道:“你紧张什么!我没有亲弟弟,我就是有弟弟,也不会和赵世杰争女人。我安排赵世杰做我弟弟,安排你做我弟媳妇,你有意见么?”
朱佑怡脸红耳热,羞涩地去看赵世杰。这个男人从未答应过她,只答应以要好朋友身份相处。她电话里的柔情蜜意,短信问候,每次只换来他礼貌节制的回复。她等了他这么多年,只盼着有朝一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真希望今天能借着何韵诗的话把两人关系确定下来。她看出何韵诗真心实意把赵世杰当弟弟,她希望自己真的能做何韵诗的弟媳妇。
赵世杰却看着何韵诗道:“韵诗,我俩是同年同月生,我比你还大三天呢,老天爷可没有安排我们做姐弟。你伤成这样,好好养伤吧,别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了。”
朱佑怡脸色转暗,心生凉意。她还从赵世杰看何韵诗的眼神里,读出了爱意。他该不会钟情于何韵诗吧?她承认何韵诗豪爽,胸怀磊落,讲义气,但何韵诗情史丰富,沾染几个男人,又离婚带着孩子,哪里配得上赵世杰?还有,何韵诗真的变老变丑了,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她小肚子上松软的肥肉,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引起男人的兴趣?赵世杰要是真的看上何韵诗,她不仅要怀疑赵世杰的眼光有问题,而且要怀疑他的审美倾向了。
“我不操心,我担心你这辈子打光棍呢。”何韵诗大笑,紧接着“哎呦”大叫,她手捂伤处,脸部扭曲,头上冒汗。
赵世杰看她那么痛苦,又不能替她受苦,急得直搓手。
他扶正何韵诗,温言软语,劝她好好休息。
赵世杰请朱佑怡帮忙照顾何韵诗,他回家做午饭送来。
赵世杰专门为何韵诗烧了一锅鲫鱼汤。味道鲜美异常。
下午赵世杰回学校上课。朱佑怡看护何韵诗。
朱佑怡和何韵诗轻声聊了一会儿,何韵诗犯起困来,她对朱佑怡说:“我睡一会儿,你也找张空铺歇一下吧。”
朱佑怡笑道:“不行啊,赵世杰走时专门交代我,不能离开病床半步。”
何韵诗问为什么?
朱佑怡说:“他怕你睡觉时不老实,从床上掉下来。他说万一掉下来,好不容易长了几天的伤口又要裂开了。”
何韵诗说:“别听他瞎说,我一个大人怎么会掉下去呢?”
朱佑怡说:“我也这么跟他说了,他说你以前从床上掉下来过。”
何韵诗突然想起那次发高烧,她被烧糊涂了,把床当成了跳板,从床上掉下来。
何韵诗微笑着对朱佑怡说:“你去休息吧。我不会掉下去的。”
朱佑怡为难地说:“我答应过他,一步不离开你。”
何韵诗叹口气:“唉,多好的人,赵世杰能知道珍惜就好了。”
听得朱佑怡眼圈红了起来。
何韵诗闭上眼睛,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朱佑怡盯着何韵诗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熟睡的何韵诗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天哪!这个女人竟然像男人一样打出粗俗的鼾声!赵世杰听到过吗?
朱佑怡盯着何韵诗的脸,看到一缕细细的透明的液体从何韵诗的嘴角往下流淌,慢慢流淌到胸前。赵世杰一定也看到过这个景象吧。
晚上她为何韵诗洗澡还看到了何下垂的乳房,肚子上隐隐约约的未退净的妊娠纹,小腹剖腹产留下的一条横着的疤痕。一个生产过孩子、哺乳过孩子的女人全部的丑陋暴露在她眼底,让她感到触目惊心。人家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女人从里到外都是那么不堪!外面的,赵世杰看到了,里面的,他没看到。
在医院呆了两天,朱佑怡感叹:照顾病人,是怎样的一地鸡毛啊!烦也要把人烦死了。赵世杰却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因为世俗生活里的琐碎磨掉了爱情的光芒。赵世杰却不惮进入何韵诗生活的琐碎中,她亲眼看到他如何扑腾在那一堆琐碎里,把琐碎打磨成莹润的珍珠。
朱佑怡彻底死心了。她决定离开吉州,从此对这个男人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傻傻地耽搁自己的韶华。她要另外去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
在吉州车站,朱佑怡向前来送行的赵世杰说:“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输给那样一个女人!”
他不语。
“你不知道她的肉体有多丑陋!你会失望的,赵世杰,我敢保证你和她同床共枕以后一定会后悔!”
赵世杰:“朱佑怡,你知道凡俗人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朱佑怡:“是什么?”
赵世杰:“只看到一个人的外表,却看不到她的灵魂。其实外表是灯盏,灵魂是火焰。外表是乐谱,灵魂是音乐。”
朱佑怡困惑地看着赵世杰。
“肉体只是一具抒情工具,纯粹的爱情是灵魂的融合,那种融合是忘我的,即,忘记肉体。那种对肉体的切切不忘不是爱情,只是本能。灵魂之爱是恒久的,属于本能的肉体操练是短暂的。虽然她经历了几个男人,但都是肉体的经历,并非灵魂的经历,她是一个追求精神生活的人,所以她最后都放弃了。”赵世杰说。
“哦。“朱佑怡心里受到了触动。眼前这个男人对爱情竟有如此独到的见识!是谁开启了他的“觉”,使他拥有大聪明、大境界?是何韵诗吗?
停了一会儿,朱佑怡辩道:“是周为民抛弃了她,不是她放弃周为民。”
“不,是她主动放弃的,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这一点。她对她的婚姻早就不满,几次对它有微词,甚至认为它是无期徒刑。”
朱佑怡沉吟一会儿,问道:“你在等待她的灵魂之爱?”
赵世杰点点头。
朱佑怡从鼻子里发出笑声:“她那样一个人恐怕更贪恋男人的肉体吧。据我观察,你每次碰她,她都很享受。我看她就是个好色之徒。”
“你并不了解她。她不是受本能驱使的人。如果你看到过箫楚玉,就会明白这一点了。在这个世界上,能在箫楚玉面前把持住的女人没有几个。”
“哈,我早就从吉州论坛上得知何韵诗曾是箫楚玉的情人。你怎说她不是好色之徒?”
“正因为她曾经做过他的情人,如今又坚决拒绝他,才证明她不是好色之徒。”
“你是说她连箫楚玉这个最烈性的毒都能戒掉……”
“是。”
朱佑怡不作声了。她心里隐隐作痛。她相信自己深爱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之爱,而是灵魂之爱,但他对她的灵魂视而不见。她甚至愿意退而求其次,哪怕他只是爱上她的肉体也好。她乐意以色相迎合他,在他面前发嗲,狐媚,下流,下贱。她虽然没碰过男人,但她知道,再高雅的女人也认为在风月之事上还是越俗越好。
他的眼里只有何韵诗,只有何韵诗的灵魂,对其他女人视而不见。
朱佑怡越来越伤感,她真想扑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痛哭一场。
她看着赵世杰,轻轻问:“你能抱抱我吗?”
赵世杰抱住她。她的下巴触着他的肩,眼泪涌出来。
她离开他的肩,踮起脚尖,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在飞驰的列车里,她泪流不止。悲怆的旋律一直无声地荡漾在心头。
是的,灵魂是音乐。你看不到它,但你能感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