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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绝四记

杨简(1141-1225),字敬仲,世称慈湖先生,慈溪(今浙江慈溪县)人。乾道五年(1169)进士。其学主张心即道,对三代以后的诗文摈斥不遗余力。著有《慈湖遗书》。

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意起我立,必固碍塞,始丧其明,始失其灵。孔子日与门弟子从容问答,其谆谆告戒,止绝学者之病,大略有四:曰意,曰必,曰固,曰我。门弟子有一于此,圣人必止绝之。毋者,止绝之辞。知夫人皆有至灵至明广大圣智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微生意焉,故蔽之;有必焉,故蔽之;有固焉,故蔽之;有我焉,故蔽之;昏蔽之端,尽由于此,故每每随其病之所形而止绝之,曰毋如此,毋如此!圣人不能以道与人,能去人之蔽尔。如太虚未始不清明,有云气焉,故蔽之;去其云气,则清明矣。

夫清明之性,人之所自有,不求而获,不取而得,故《中庸》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善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固有之也。”

何谓意?微起焉皆谓之意,微止焉皆谓之意。意之为状,不可胜穷,有利有害,有是有非,有进有退,有虚有实,有多有寡,有散有合,有依有违,有前有后,有上有下,有体有用,有本有末,有此有彼,有动有静,有今有古,若此之类,虽穷日之力,穷年之力,纵说横说,广说备说,不可得而尽。

然则心与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通则为心,阻则为意。“直心直用,不识不知,变化云为,岂支岂离!感通无穷,匪思匪为。孟子明心,孔子毋意,意毋则此心明矣。心不必言,亦不可言,不得已而有言。孔子不言心,惟绝学者之意,而犹曰”子欲无言“则知言亦起病,言亦起意,姑曰”毋意“圣人尚不欲言,恐学者又起无意之意也。离意求心,未脱乎意,直心直意,匪合匪离;诚实无他,道心独妙,匪学匪索,匪粗匪精,一犹赘辞,二何足论!十百千万,至于无穷,无始无终,非众非寡,姑假以言,谓之”一贯“愈辨愈支,愈说愈离,不说犹离,况于费辞!善说何辞,实德何为!虽为非为,我自有之。”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非意也;孔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非意也。此心之灵明逾日月,其照临有甚于日月之照临;日月能照容光之地,不能照踚屋之下;此心之神无所不通,此心之明无所不照;昭明如鉴,不假致察,美恶自明,洪纤自辨。故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夫不逆不亿而自觉者,光明之所照也,无以逆意为也。呜呼!孔子亦谓善于发明道心之妙矣,亦大明白矣,而能领悟孔子之旨者有几!鉴未尝有美恶而亦未尝无美恶,未尝有洪纤而亦未尝无洪纤;吾心未尝有是非利害而亦未尝无是非利害。人心之妙,曲折万变,”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何可胜穷!何可形容!岂与夫费思力索,穷终身之力而茫然者同!

何谓必?必亦意之必,必如此,必不如彼,必欲如彼,必不欲如此。大道无方,奚可指定!以为道在此则不在彼乎?以为道在彼则不在此乎?必信必果,无乃不可!断断必必,自离自失。

何谓固?固亦意之固,固守而不通,其道必穷;固守而不化,其道亦下。孔子尝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可不可尚无,而况于固乎!尚无所知,而况于固乎?

何为我?我亦意之我,意生故我立,意不生我亦不立。自幼而乳曰我乳,长而食曰我食,衣曰我衣,行我行,坐我坐,读书我读书,仕宦我仕宦,名声我名声,行艺我行艺,牢坚如铁,不亦如块,不亦如气,不亦如虚?不知方意念未作时,洞焉寂焉,无尚不立,何者为我?虽意念既作,至于深切时,亦未尝不洞焉寂焉,无尚不立,何者为我?

盖有学者自以为意必固我咸无,而未免乎行我行,坐我坐,则何以能“范围天地”,“发育万物”?非圣人独能范围而学者不能也,非圣人独能发育而学者不能也,圣人能得我心之同然尔,圣人先觉,学者后觉尔。一日觉之,此心无体,清明无际,本与天地同,范围无内外,发育无疆界。学者喜动喜进,喜作喜有,不堕于意则堕于必,不堕于固则堕于我,堕此四者之中,不胜其多,故先圣随其所堕而正救之,止绝之,其诲亦随以多。他日门弟子欲记其事,每事而书则不胜其书,总而记于此。

某即其所记,推见当日之事情,坦然灼然,而先儒未有发挥其然者。先儒岂不知毋义非无,而必以毋为无者,谓此非学者之所及,惟圣人可以当之,故不得不改其义为无,而独归之孔子。先儒不自明己之心,不自信己之心,故亦不信学者之心。吁!贼天下万世之良心,迷惑天下万世至灵至明之心,其罪为大。某大惧先圣朝夕谆谆告戒切至之本旨隐没而不白,使后学意态滋蔓,荆棘滋植,塞万世入道之门,不得已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