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是凤凰城,古有凤凰栖落大城山山头的传说。凤凰是唐山人民心目中的吉祥鸟。可是凤凰飞走了,在这个漆黑的暗夜里,痛苦地飘落了。唐山有二十四万人震亡,几十万人伤残,七千多户人家断门绝烟。也使我们幼小心灵出现了一次巨大的断层。要弥合这个断层,得要多长时间?需要多少人间的爱?当时全国人民都支援唐山,唐山的伤员被运送到全国各地,唐山的孤儿有了依靠,政府在省城建立一个育红学校,我的一个老师就被临时抽调到那里。我亲眼目睹了唐山人送别孤儿的场面。
刚刚修复的唐山火车站广场,三千多孤儿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们身上都别有一个布条子,登记着姓名。我看见一个孩子手腕上戴着两块手表,就问身边的老师,老师说一块是他妈妈的,另一块是他爸爸的。还有一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缝纫机机头。这可能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了。我还看见大一点的孩子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手腕上的条子是空的。市里的一个老领导,颤抖着来给孩子们送行,他摸摸孩子的头,抱抱孩子,亲亲他们的小脸蛋儿,最后颤着声音喊:“你们是唐山的子孙,永远是我们唐山的儿女,眼下我们没条件,先送你们走,等新唐山建成了,我亲自到省城接你们!”说完,他身体一晃,吐出一囗鲜血,仰天倒地。我眼看着老人倒下去了,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人们把老领导抬上的汽车。当时,孤儿队伍里乱了,哭声一片,火车缓缓开进来,孤儿十分有秩序地上车,火车为老领导,为唐山死难者,鸣笛三分钟。事后,我才听说,那个老领导求救无效死去了,医生含着眼泪说,他是为孤儿而活的,他已经身受重伤,内脏出血,他没吭一声,默默地组织抢救孤儿以及他们的安置,硬活了一个多月,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去远处拉水,看见了惨烈的一幕:埋尸场。在唐山与我们丰南县之间的三角地有一个砖窑,砖窑常年取土,出现一个深深的大坑。解放军叔叔的一个连队在这里负责掩埋尸体,由于尸体的腐烂,解放军戴着防毒面具,尸体也装进塑料袋里。我记得一个个头不高的解放军叔叔,手里摇着一面红旗,这面旗的颜色我真是很难辨清了,反正它在我眼里是黑色的。这个解放军叔叔嘴里含着一只哨子,他一吹哨,手里的小旗就使劲一摇,哗哗一响,工兵连的战士就把尸体往坑里铺一层,密密麻麻。解放军用铁锹往在尸体袋上扬洒着石灰。空中有一架直升飞机喷洒着药物,白色的药物像夏天早晨的霜雾。我木然地看着,心中没有恐惧,只是在断裂。后来我听说,这个解放军一挥手,就有一万人的尸体埋进大坑,这个大坑总共埋着十六层,十六万人的亡灵在这里安歇。
经历这场灾难的人是不幸的,经历这场灾难的人又是有幸的。我看见了人间的友好,互助的光辉。生命最可贵的精神,在灾难中怆然复活。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经历。我常常对大地进行诅咒式的祈祷,由谁来开拓不幸灾难的救赎之路呢?就不幸而言,没有公道。就颤动而言,大地不会停止。有消息说,我国由进入了地震活跃期。98年,张家口坝上的张北和尚义地区发生了地震。我去了,塞北坝上粗砺寒冷的风,卷起漫漫黄尘,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对大地诘问:你的心脏是不是有裂痕呢?生命最常见的表情,渴望弥补大地心脏的断层。你为什么常以无序、顽固的颤动对待每个生灵?我多想游走于裂痕之间,捧起一片新土,将裂痕耐心地对接好。
人的意愿与大地的颤动无关。谁能挽留安宁?就像人不能留住逝去的岁月一样。当我们抚摸一块残砖、一道地缝、一方断壁,觉得是在破译灾难的谜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滋生。只有爱,人间的大爱,整个弥漫了那个颤动的黑色日子。
今天走在张北震后的土地上,我们忽然看见村头简易房前,放风筝的孩子,他们在断裂的土地上快乐地奔跑着。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着风筝,目光是沉静和安祥。孩子们的激情在风筝的飘荡中延伸,他们童贞的目光超越了大地。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地震的幸存者。我为他们祝福。过了一会儿,放风筝的孩子,将风筝的绳索拴在树杈上,风筝是高高飘扬的,可在我的眼里,却忽然漂落了。我揉揉眼睛,看见孩子们默默趴在土地上,好像是静听着什么。他们在聆听什么?我猜测,他们是听地声,经历过地震的孩子都习惯听地声。没有颤动之前,是听不到地声的,大地同样沉睡着。如果有声音,也是去日循环过来的声音。这声音压抑太久,爆发时是那样的强烈。是当年的地声带给了我耳鸣。生活的渴望将这恐怖的声音化成新的声音,将那个稍纵即逝的颤动凝固成永恒的风景。大地是神,不可随意去冒犯神。大地是物,也请你展开仁慈的风度吧,造就生命的瑰丽,给定我们生的意义。我们人类破译地震,只是个神秘的余数,还是祈祷安宁,从吉祥的景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大地反省的眼神。
小朋友,祝愿你们永远生活在平安的生活里,不让地震骚扰你们美丽的梦。
渴望漂流
小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你对这个世界了解多少?或许问,你对自己了解吗?你能阐释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吗?
总是无法摆脱情绪的牵挂。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这样?我那时,情绪好的时候,就要向天蹦几下;情绪低落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想见。母亲喊吃饭都不开门。其实,就在赭潮起潮落中,我们的心灵在漂流。我不想在留恋的地方生根,愿意体会快乐的稍纵即逝。因为我觉得所有的快乐是看不见的,而心灵的苦难总会悄悄爬到我的脸上。
脸上凌乱的皱纹切割着我们的岁月。
我想,不必寻根,只管漂流吧!先辈已经赐与了我们个人的特性和生辰日月。占卜、看相和测字并不能破译我们心灵的密码。人最渴望把握的是命运,人最难把握的还是命运,所以,算命先生那里总是围着好多人。命运诱惑着我们时刻进行艰辛的漂流。
一个清丽的早晨,我随着舅舅的渔船出海打鱼。这一年我高中毕业。帆船渐渐离岸而去,这个时候,我却能发现岸上珍贵的东西。远离什么便渴望什么,海里有乐趣,岸上有黄金。我想,人在岸上呆久了,就会麻木了的缘故。对于我们的生活,静止和漂流是一种完善的结合。不能低估了漂流对于我们成长的重要。漂流时膨胀的思想会产生智慧。这得利于距离。名人说:距离产生美。距离能使我们看到事物的本质。亲近的情感伴我们远行,你就会觉得人世不那么冷漠,世界不那么玄虚。凝眸飘零的岁月,感觉生命就是一场短暂的漂流。有时也像游戏。游戏的规则像浪花一样闪闪烁烁。这时我就惊叹漂流的魅力,它将我们的智慧。良知和责任启发出来,展示真纯的风度,使我们对自己重新审视。
回到陆地上,我感觉自己还在漂流。流动的海便是静止的了。沉静的眼神和平和的心,都是我漂流的结晶。一切的梦,一切的纷争,都别惊扰这沉静。漂流的沉静不等于心灵的麻木,小时候,我常听奶奶讲一个人丢心的故事。说有人将自己的心丢失了,只剩下空空的躯壳。这才感觉心的珍贵。他发誓要找回自己的心,他每天默默地寻找,甚至不惜漂流,可他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心。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丢在了哪里。我现在才明白,他这颗心是找不回的,那个人的心一直停滞在昨天,有执着的顾恋之心。如果往前寻找,他会诞生一颗新的心来。看似荒唐的故事,让我想到了命运。在喧闹的尘世里,你生活在当时的时代,在沉静在漂流里,你便属于所有的时代了。你在漂流中看到了久违了的家园。一个自己的心灵的家园。这个过程中,怎样寻找比找到家园更为重要。漂流是对我们心灵的检修,如果频繁地检修,则说明我们的心灵出了毛病。麻木是不是最大的病呢?
那年的清明节,唐山的地震纪念碑广场搞了一个时装模特表演。我去看了,那天阳光很好,风和日丽。一群很漂亮的男女时装模特,在纪念碑的台阶上走来走去。竟然围着很多的人来观看,他们是地震幸存者。他们有的刚刚从三角地,为死难的亲人做完祭礼回来,路过这里。他们满口夸奖着时装的美丽。在他们的眼中,纪念碑是死难者魂灵的家园。然而对这样的场面却表情淡然。没有悲伤,没有回忆,更没有愤怒。我想,这是不是属于漂流后的沉静呢?抑或是麻木?我也不知道人在困惑于命运的时候,应该是怎样的表情?灵魂的思考,是为了把握和改善命运。可他们谁能说清自己明天的命运?谁能担保脚下的土地不回翻脸?祭奠和占卜并不是我们手中的王牌,人类手中真正的王牌是经久不衰的精神,那是一种在漂流中不断更新的心灵的力量。
小朋友们,昼夜交替有序,日月运行天空。你们一定对科学痴迷了,它能给你们一些答案。我们在宇宙中不停地漂流,核心有个大大的磁场,这个磁场里至高无上的公正是科学。科学似乎是一个咒符,把人和命运,以及它的美丽传说,传递给我们,这时我们才懂得,人类活动的根本任务之一是寻找家园;动机之二是消灭贫困。这等于说,我们了解这个世界了?还不完全,需要你们继续探寻。让我们在无尽的漂流中,耗尽一生的努力,将沉静和美妙的欺骗维持长久。我们千万别忘记,毒品最先使人快乐,然后才使人痛苦。懂得了这些,才使我们加倍地珍惜人间的爱。爱能使毒品化为粪土,一层层积淀,使我们生存的土地更加肥沃。
到陌生的地方漂流吧!
太熟悉的地方纵有声色,也是人精神衰落的前奏。生命的本质虽然一样,但漂流的方式各有不同。漂流者因拒绝怜悯而遭受嫉妒。我从陌生的海上回到海边小村,我命相中的星宿竟然有了海的韵律。海是自由的,奔腾的海水总是飘动着一个黄金般的诺言,铺向坦荡的原野。一个有月的晚上,我独自来到海滩,坐在一只没有舵的古船上,听着音乐,看着夜空上自由移动的月亮。临风而歌,但不是像赞美女人那样,歌唱我们生命停泊的港湾。什么时候,我脚下的海滩也成为漂流者的家园?锚一旦牢牢抓住岸,漂流的船就不会害怕风暴潮的袭击了。漂流一回需要多久?小朋友,你也想当一回响当当的硬汉吗?那就漂流吧!去闯荡一个未知的角落。有一天会发现,我们乡村的上空,穿行着一群城市的鸽群。城市的鸽群给乡间的父老带来新的激动。他们盼望着城市的鸽群,有一天能在乡村落户。于是,他们拿出上等的小米、玉米和麦粒,给城里的鸽子吃。鸽子吃得很香。可他们吃完,打着嗝,又飞走了,飞向陌生的地方,再度漂流了。我们的渴望正因为无法实现而令我们神往,使我永远铭记漂流者的造型。这一刻,我泪流满面。因为漂流者没有留下任何风景。其行为本身将一切美丽和忧伤都说尽了。
小朋友,做一只勇敢的海燕吧,闯进暴风雨,进行一生中难忘的漂流。逆流而上,别问结局,珍惜过程,美丽的过程有时胜过辉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