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什么样的呢?大海上的轮船是什么样的呢?记得这是我当时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也许就是因为我对大海的向往,才使我后来在海边的渔村挂职,当副村长,体验渔民的生活,创作出我的“雪莲湾”风情系列小说。当时,我观察桃花,看着桃花映在水中的景象,飘飘的,悠悠的,我的脸就映在花丛里了。本应该是女孩喜欢花,特别是水中的花,可我偏偏喜欢花。蝴蝶梦幻般地在花丛中飞舞着,简直就像一个奇妙的世界。
春雨在煤河岸飘洒着,有的花瓣含着水珠。我打着油伞,走在河畔的小路上,想象着,我什么时候长大呢?长大后能干些什么呢?我感到长大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想自己是永远也长不大的,或许是长大了也还是那样天真。我走着,陷入等待,漫长的等待。雨水毫无倦意地嘀嗒着,打响我的雨伞,就像一首歌。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男孩漫无目的地走在雨中,河岸的花丛是一个漫长的隧道,四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触摸。只有桃树陪伴着我。
其实,人和树都一样。桃树在它的花季里,是得意的,可它也有长大的时候,长到它的枝叶上不能开花的时候,树是不是很悲哀呢?桃树不开花,也就等于不结果了,那样它的生命也就完结了。任何的生命都有它成长的快乐和创痛,这个过程彷佛就像种子,生根、发芽和结果。这个过程避免不了要有伤感,要有四季的等待,要有拼搏的艰辛。
想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少年老成呢?三毛说:“人类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欢将别人的成就与自己相比较。”别人比自己差了,自己有几分得意,别人比自己高了,自己就会有几分失落。我现在觉得它说的有道理。
我在这个年纪,真是个胡思乱想的孩子。或许叫畅想的勇气,勇气是很可贵的。想的勇气是没有形状的,没有声音的,所以它才可贵,如果人失去了想象的勇气,再由智慧和仁爱也是枉然的。我想,畅想也是一种少年的生活方式。花季里没畅想,长大后,面对生存的压力,畅想的翅膀飞舞不起来了。
当时我刚刚搬到小镇,住在一个叫董树来的家里。这是我家租的房子,我家的新房还没建造起来。董家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像女孩性格,女孩则像个假小子,爱打爱闹的。我与这个男孩能够玩到一起,因为他也是个喜欢畅想的孩子。我看见他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桃树和细雨,连一只鸟落在房顶上,他都能听到。他总是这样,我喊他,他也不动,我不能打断他的思路。我只有暗暗猜想,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与我畅想的问题一样吗?孤独的少年可以从畅想里得到温暖,也可以从自己对未来越来越清晰的认识中得到温暖。我自己与自己进行无数次的对话,少年的我与成年的我,肯定的我与否定的我,高兴的我与痛苦的我,灵活的我与木讷的我,不断战胜自己,缔造着自己的性格。
后来我与房东这个富于畅想的小男孩有了交流的对话。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爱笑?他说,笑没意思。我想,他是怕暴露他的满口豁牙子吧?然后我就问他,那天在雨中,你想什么呢?他没笑,淡淡地回答说他什么也没想。我说,没想就是想了。然后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说他在雨中有个幻觉,说自己变成了胡蝶,飞呀飞,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笑了,他畅想得很浪漫。
我和他一样,是一个喜欢畅想的男孩。在畅想中,我们没有一处看不见的东西。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畅想是少年时期无法躲避的事情,是我们成长过程中的一部分。假如对畅想运用得当,我们还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童话作家。它对自己本身的功能是,融化自己胸中的郁积,可以照亮人生其余的旅途。一断痛快的畅想过后,我们可以更加聪明,可以更加机智,可以更加活跃。当然也可能更加失望和孤僻,这是少数行为。
所以,我想不要让所有的畅想左右自己。
当然不要把所有的畅想都去付诸实施。那就是徒劳的。畅想让我得知,生活多么不可预测,又是多么奇妙。少年的生活就像花季,花季也同自己季节一样,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有阴有晴,是我们生活中锁链的一环。不要把促使我们寂寞的罪过都归于没有好的畅想,没有畅想,还要吃得好,睡得香。要使自己得到鼓励,因为谁也不会永远拥有奇妙的畅想。但有一点畅想就够了,因为没有它,少年生活是不完整的。
今天我回故乡,走在煤河岸边。当年的畅想没有了,怎么使劲回忆,都是残缺的,永远不如当年美好,不如当年激动人心。我想少年时期的畅想对人生只有一次。小朋友,珍惜吧!
绿叶对根的情意
绿叶能给人春的希冀,美的憧憬。
故乡唐坊镇的北方,有一片树林。树林的更北方,是一片低洼盐碱地。我喜欢那片林子,更喜欢守林的老人老强爷爷。每年,当一片嫩芽绽放,小树林里伸展出无数嫩嫩的绿叶。我摘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着,竟然发出奇妙的声音。
老强爷爷还给我们做柳笛。老强爷爷喜欢唱两囗京剧,他还会拉二胡。我们吹柳笛的时候,他拉二胡,二胡的声音一起,我们的柳笛声就给遮住了。老强爷爷过去是镇上宣传队里的积极分子,他能拉会唱。当上护林员也不忘把二胡带来,给树林子带来一片活力。今天,我的脑海里,有个画面:我们打着一串串尖锐的口哨,好像春风扣响我的门窗。那条绿色的小路上,还能重现昨天的道路吗?道路有些模糊,可老强爷爷的身影,却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老强爷爷是个胖老头,走路时摇摇摆摆的样子,就像是一条被河水呛晕的胖头鱼。他拉二胡的时候,总是衔一只长烟袋,有滋有味地咋吧着。听见树林里有响动,老强爷爷就不拉二胡了,扭动着僵硬的脖子警惕地查看。他看见我们一群孩子,就笑呵呵地站起来:“这群鬼娃蛋,跑来干啥?”我们都拿着镰刀,是给学校割麦子的。我说:“我们割麦子,路过这儿,听老强爷爷唱戏。”老强把草帽摘下来,仰着脖子唱道:“三杯酒下咽喉,把大事误了——”我们笑着鼓掌,老强却不唱了。记得春节镇上闹花会,老强始终是个积极分子,听人说,他还把家里的东西变卖,给花会队买行头。另外,他守林时,也是从不管家里的事,为这,老伴和儿女都对他有意见。他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可以说是儿孙满堂。可他就是喜欢那片树林,说自己呆在家里心烦。他还对我们说:“人啊,一钻进林子里能医治百病啊,空气新鲜,景色优美。”有一次,我问老强爷爷:“您为什么觉得大自然美呢?”老强爷爷勾着腰回答说:“你还小,不懂。”我摇着他的胳膊说:“您说,我懂。”老强爷爷想了想说:“在我的眼里啊,树是活的,水是活的,而家里的东西都是死的,多明多亮也没啥劲!”
我忽然明白,老强爷爷的几句话,道出了一个真理:大自然在不停顿的运动中创造了美好。绿树,它环绕着我们,同时有着对根的情意,创造着美丽的新形式。
后来,我看见老强爷爷说过,他的梦里永远有那一片绿树。他除了守林,还栽培树苗,我们学校春节植树的时候,大多从老强爷爷那里弄来树苗。当时学校的语文老师王林周,主办了一个油印的校刊,名叫《葵花》,我为校刊写了一篇作文《守林老人》,就刊登在这个校刊上。记得作文里有这样几句话:“老强爷爷在圆一个梦,圆一个绿色的梦。”是的,守林是很寂寞的,但是,能够在孤独寂寞中苦心经营绿色,并使自己成为心灵快乐的人,能够抵御生命门槛之外的所有洪水猛兽。
老强爷爷似乎有个气场,气盛人正。我走在他身边的时候,感觉他身上的气息。老强爷爷春夏秋三个季节都住在树林里的泥铺里,守林的时候,他浑身洋溢着莫名的快乐。有一次,我们的学校张校长找他,跟他汇报说,护着学校的一些树被人偷砍了。老强爷爷跟着校长去看了,心疼地蹲在地上,抚摸着树根的白茬子,气哼哼地说:“****的!”以后的一些日子,老强爷爷时常在学校外面转悠,有时晚上也不睡觉,就像公安人员抓坏蛋那样,蹲在树棵子里,偷看树林里的动静。一天夜里,老强爷爷果然在学校外面,逮着一个偷树的贼。偷树的人不服,铁着脸跟老强吼,镇上徐书记的弟弟徐中贵,就经常偷树你不管,凭啥只管我这平头百姓?老强爷爷一听镇书记的弟弟也偷树,就找来派出所的公安人员把镇书记的弟弟给抓了。派出所的人一听是镇书记的弟弟,就很快把徐中贵放了,老强爷爷就告到县里,还是将偷树的镇书记弟弟给处理了。从此,镇上人对老强更加刮目相看了。
后来听说有人报复老强爷爷。一天夜里,几个小伙子把老强的衣服扒光,捆绑在河边的一棵老树上。正是夏天,蚊虫叮咬,又渴又饿,任他怎么喊叫也不见人影。后来,老强爷爷干脆光着身子唱京剧,唱戏的时候,他的胸脯一鼓一鼓的,浑身的肌肉也一动一动,蚊虫就不怎么叮咬他了。黎明到来的时候,过河种地的人听见老强的京戏,才将他解救下来。回家后家人都劝他,别去守林了,可他不应,倔倔地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怕他们?我真窝在家里,那才叫窝囊,叫人看笑话呢!老强爷爷有去守林了。只是他手里比原来多了一杆猎枪。
我的脑海里经常有这样一个画面:落日坠入老河套,老强爷爷就摇晃着出现了,他抗着猎枪站在树林里,如果不说话,如果不唱戏,就会被人看成是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榆树。人即树,树即人,人树合一了。一天,我和同学到林子里找老强爷爷,老强爷爷竟然还教我们学唱儿歌:“树林里的小白杨,摇啊摇啊摇得我心慌,你向我要水,我给你蜜糖,等候春风吹来我才跟你唱——”
我初中毕业那年,听说老强爷爷大病了一场,不能去树林里守林了。新的护林员已经上岗。老强爷爷非要亲自送新护林员上岗,他不能走路,还是儿子和儿媳用排子车推着老强到了树林里。老强爷爷朝树林里摇摇手,眼眶一抖,便落下了老泪。整个秋天,老强爷爷都呆呆地坐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树林,却不知远方的风景里是否有人看守?是否有人偷树?打开岁月的栅栏,一边是我们经历过的往事,另一边是我们未知的明天。惦念永远是一种甜蜜的责任,从来不是一种装饰。
故事的一切可否重新开始?我们不愿选择寂寞和孤独。但是人间却有寂寞和孤独的事业。还是细细体味其间的美好吧,别漏掉每一瞬的殷切。
大自然里的歌声总是先声夺人,正是英雄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