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门的三爷,是一位熬鹰老人。三爷叫关世环,村里人都喊他老驼子。三爷喜欢我,可我并不察欢三爷。我放学问家,碰上三爷的时候,三爷总要拍着我的脑袋说:“黑小子,看你这对眼睛,就他妈有出息他常常喊我黑小子,我不爱听,可我小时候确实长得黑。可这不是我讨厌三爷的理由,反感三爷的原因很简单。一次,我和两个孩子到河边挖野莩,正巧赶上三爷在河边熬鹰,看见他对鹰凶狠的样子,就感觉他是一个凶狠的老头。
讨厌三爷,可我还愿意看见他熬鹰,三爷常常不回家,住在河岸的泥铺子里。泥铺子是一色焦黄的苇席盖顶,顶上立着两只一白一灰的雏鹰。我放下柴筐,偷偷走进三爷的泥铺子,看见三爷正眯眼打瞌,鼾声像夏日风一样哨响。
三爷老了,他不愿意种地了,守候着河滩,窝在泥铺子里熬鹰,当时我还真不知道他熬鹰干什么。仅仅是玩吗?妈妈告诉我,三爷用鹰来逮鱼,鹰就叫鱼鹰。逮鱼的鹰老了,三爷就把它卖掉,自己重新熬新的睫。这两只小鹰就是新的。疲惫无奈的口子孕着三爷满心的指望。这时,灰鹰和白隳在屋顶呆腻了,呼啦啦拍打肴翅膀,飞迸泥铺里来我和伙伴们逮鹰的时候,〒爷醒了,眼角下还沾着两块內白的眼屎。三爷喝了我们一声,老脸就像古铜一样放光了,得意地伸出巴掌,两只小鹰分别落在他的掌心里,看看白鹰,又看看灰鹰,说不清他到底喜欢哪一个?我看见三爷站起来,两只鹰就落在他的肩上,晃晃悠悠地走上了黄昏的河滩。三爷肥大的裤角像两面旗一样抖动起来,落霞将他和鹰的影子涂得很长很远。
有一天放学,我亲眼看见三爷在泥铺熬鹰。他熬鹰的时候,狠歹歹的,对鹰没有一丝的感情色彩。我问:“三爷,鹰还熬吗?”三爷笑笑,没说话,意思是你过一会儿就会看见的。我看见三爷拿两根红布条子,分别将灰鹰和白鹰的脖子扎起来,不给鹰东西吃,等鹰饿得礅礅叫唤了,三爷像变戏法似的,从床铺底下端出一个盛满鲜鱼的盘子。鹰扑过去,吞了鱼,喉咙处就鼓出一个疙瘩结。鹰叼了鱼吞不进肚里,又舍不得吐出,憋得咕咕叫着。我看着心疼鹰了,哀求三爷说:“您就让它们吃点吧!”
三爷没看我,也没看鹰,独自卷上一通旱烟,有滋有味地吸着。我再三求情他才看看我,他看我的时候脖子僅僅的,脖子和身子一起扭动。少顷,他慢慢走过来,他攥着鹰的脖子拎起来,另一只手掌紧捏鹰的双腿,鹰头朝下,一抖,用巴掌狠拍鹰的后背,麋嘴里的鱼就吐出来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熬着,三爷累得哨喘的,眼睛里充满了莫名的兴奋,笑着对我说:“是两块逮鱼的好料子!”
后来我听说,三爷在熬鹰的时候,对灰鹰和白窳的情感发生了变化。变化的原因是一场龙卷风。龙卷风到来之前并没有一点先兆,记得傍晚时的炊烟还是直直摇上去的,后半夜龙卷风就凶猛地袭来了,还夹杂着大雨。风大到三爷想象不到的地步。他住的泥铺子被龙卷风摇塌了,三爷明白过来的时候,泥铺子已经哗啦一声倒塌了,他被重重地伍在废墟里,好在他没被砸坏筋骨。谁知,灰鹰和內鹰却抖落了一身泥十…钻出废墟,惊惶地鸣叫着。灰鹰如得了大赦似的,不顾老人就飞到一棵大树下躲避风雨。可白鹰没走,它知道主人还压在废墟里,围着废墟转了儿圈。狂风里,白鹰的叫声是凄凉单调的,三爷压在里面,喉咙口塞着一个泥团子,喊不出话来,只是用身子一拱一拱。白鹰终于瞧见老人的动静了,一个俯冲下来,立在破席片上,忽闪着湿漉漉的翅膀,刮着浮土。忽哒,忽哒,烟拄升起来,白鹰的羽毛揉和着灰尘飙起来了。天快亮了,这时,三爷渐渐看到外面铜钱大的光亮了,三爷任着白鹰刮出的小洞,呼吸到了河滩上打鼻子的鲜气,三爷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灰鹰还在树上呆着。还是白鹰把起早种地的村人吸引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三爷救了出来。三爷将白鹰拢在怀里,瘦脸上泛着明亮的泪光,感激地说:“白鹰,我的心肝宝贝哩!”
过了好半天,灰鹰见老人活了,才慢慢飞回来。我看见三爷的泥铺子又重新搭起来。三爷说,白鹰和灰鹰辄还好,还得熬下去,不能半途而废!三爷再次板起脸来熬鹰。三爷本来还要依照过去的熬法,不知怎么他对白鹰就下不去手了。白鹰救过他的命啊。他看见白鹰饿得不行了,心里就软了,心疼地抚摸着白鹰,故意让白鹰把喉咙里的小鱼咽进去。白鹰不再挣扎,叫声也清亮悦耳了。我看见二爷拍着白鹰亲昵地说:“宝贝,委屈你啦!”再看灰鹰,三爷依旧照着过去的熬法,有时比过去还狠。灰鹰也想吞吃一条小鱼,被三爷看见,三爷狠狠地抓起灰鹰,一只手顺着灰鹰的脖子朝下撸,灰麼“呻”地一声惨叫,像吐出五脏六腹似的,小鱼从灰鹰嘴里吐了出来,连同喉管里的粘液也一古脑流出。我吓得叶舌头,可白鹰却幸灾乐祸地看着灰縻。
半年过去,鹰熬成了。熬鹰千日,用魔一时。一天,三爷神神气气地划着一条旧船出征了。到了老河口,白鹰孤傲地跳到最高的木撑上,灰鹰有些懊恼,也跟着跳上去,被白鹰挤了下来。内鹰还用嘴巴啄灰鹰的脑袋,灰鹰反抗竟然被三爷打了一下。可是到了真正逮鱼的时刻,白鹰蔫了,灰鹰却行了,不断逮上鱼来。后来,我见到三爷的时候,三爷嘴里开始夸奖灰鹰。一次,我看见灰鹰眼睛毒绿的,它按照三爷的唿哨,勇敢地扎进水里,很快就叼上鱼来。喜得三爷扭歪了脸相。可白鹰却很难逮上鱼来,只是围绕三爷扑脸地抓挠,三爷很生气地挥手将白鹰扫到一边去了。灰鹰也开始噸弄着白鹰,三爷慢慢地对白鹰就淡了,甚至是嫌弃。连白鹰自己的饭食也靠灰鹰养活,灰鹰在三爷面前占据了原来白鹰的位置。我想,人的得意和失宠不也是如此吗?
不久,我听说白鹰实在受不住了,在三爷脸色十分难看的时候,独自飞离了泥铺子。白鹰要自己生存。三爷惊讶了,曾发动我们几个孩子帮助他寻找白鹰。从黄昏到黑夜,我和三爷寻找着白鹰,三爷招魂的口哨声起起伏伏,可是依然没有找到白鹰。这时,三爷的胸膛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堵得慌。他对我们说:“甴鹰,这个冤家,它不会打野食儿啊!”一天黄昏,还是灰鹰帮助三爷找到了白鹰的尸体,白鹰饿死在一片苇帐子里,身上的羽毛几乎秃光了,肚里的东西被蚂蚁们盗空了。三爷捧起白鹰的骨架,默默地很伤感,抖抖地落下老泪。
此时,灰鹰正雄壮地飞在我们的头顶。
小时候的这个故事,给了我深深的思索。大自然呈现给我们的自由、和谐和爱的表相掩饰了种种残酷的竞争。其实人和魔一样,生存的空间是很有限的。就像足球场下的足球,被激烈地踢来踢去,占有的质量决定着生存的质量。用来酿酒和醋的适同一种原料,可酒和醋是两种不同味道的东西:
生存是匕首也是花朵,它不珐匕首便是花朵,或是先匙匕污然后变成了花朵。这种转换的途径是劳动和创造。罗曼罗竺存…句名言:“我创造,所以我生存!”事实上,我们为生存而劳动的时候,智慧和坚韧是透明和闪光的。生活像流水一样缓慢悠长,容易使人宽松和放纵。就好比,我们童年学习时代,就应该对自己残忍一些。三爷对灰鹰的残忍促成了它的辉煌。我们应在残忍里修补自己的生命,生存不是寓言,生存不是梦幻,生存为幸福而生,正如雄鹰为飞翔而生一样。
对土地和农民的牵挂
加人世贸组织,对土地和农民是怎样的影响呢?罕春季节,土地解冻,我到冀东平原的农家走了走,看了看。
我看不到梦境里美丽的田园童话。看到的是满脸沧桑的父老乡亲,看到的是平原上刚刚萌绿的冬小麦,还看到对诚实和坚韧的无声挑战。土地和农民,这是两个不同寻常的词汇。多少年来,我们看见土地和农民就想用很浪漫的诗句赞美一番。“啊,土地!我的母亲!”如果让我们真正留在土地上当个农民,恐怕就不那么轻松了,对母亲也有点不孝了。最近在农村调查,家长和子女愿意当农民的是百里挑一。有的农民把一生全部的汗水,都浇灌在自己的土地上,惟一的希望就是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城里。为什么?土地的沉重,农民的艰辛。摆脱穷困的命运吗?还不仅仅是这样。在一户农家,我同他们说起了这样的话题。有个农民回答得很机智:孩子离开农村,那叫有出息!他有了出息,才能说明土地的价值。土地不仅仅是产粮食的,还能生长有血有肉的好秀才,不是吗?另外的一种说法,就与上面不同了。他干脆说,是上辈子作了孽,上帝才惩罚他这辈子做农民。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说世界上活得最苦的总是我们农民。
我原以为,北方农民对加入世贸组织不会有强烈反应的,淮知是我低估了他们。一个承包稻田的农民说,听说就要“入世”了,我们真不知道怎样种地了,换句话说,我们种什么不会破产!我对他的话感到震惊,感到茫然。他们对入关的恐慌足小是望风捕影呢?后来他们说的一些常识,使我明臼,他们已经不是传统农民了,有的家里甚至有电脑,还上了英特网。他们说知道加人世贸组织后,对于粮食、油料生产会带来不利影响。因为粮食和油料这些生活资料本身生产就难,农民收入增长缓馒,甚至是负增长。一个年轻农民,还对我说,入世后,我们吃的馒头,很可能会是美国白面做的。
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根据?回来后我查阅出一些可靠数字:今年我国的小麦减少了百分之二的播种面积。又经历了去冬今春的干旱,预计北方冬小麦的产量只能维持在上一年的水平上。在世贸组织的谈判中,撤消了对美国七个州的粮食迸口禁令,给国内小麦价格带来了压力。长期以来,国家在小麦收购上实行保护价政策,使小麦价格一直坚挺,掩盖了小麦市场供大于求的真实情况。那么,入世后的粮价会不会暴跌?我们可以做些分析。比如,我国国内粮食产量为五亿吨,而世界粮食贸易总量才为两亿吨。把全世界的两亿吨都拿到中国来,也养活不了我们,中国人还是要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这样自给自足的大局面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当我回到老家,见到乡政府经联社的一个同学,他对入世后的农民生活备感忧虑。他说,人世对农民的打击是不会小的。几千年来,我们沿用的是“精耕细作”的传统生产方式,生产成本过高。我们还将逐步失掉农产品的非关税手段,而国外是低成本的规模农业,我们光吃苦耐劳是不顶用的!现在农民们还不知道,那时会是什么样的局面!骑驴看唱本一走着瞧吧!他还给我看了一些乡里农业产量的真实数字。我很惊讶,他们有两本账,一本是虚报的,本是留给自己决策用的。
那么,入世后给我们的农民究竟带来什么样的机会?专家说,人世将逼迫我们加快农业市场化和产业化,它将是一个猛烈的催化剂!农业流通领域,也感到市场机会多了,农产品交易扩大了。我们的农民知道吗?我在一家菜农的地头,得到了答案!、他们不仅知道,还抢先去做了。据菜农讲,他近年多亏没种小麦,全部种菜。我们的水果蔬菜是有市场的。他一年就获利一万元。他还对我说,他到过山东寿光的一个种菜县,蔬菜出口以亿元计。市场农业里,比如水果、水产品,包括肉类都是劳动密集型产品,在这些地方我们有不同程度的竞争优势。在农村深化市场改革,使农民的行为建立在长期稳定的政策预期基础上,使我们尽快进行结构性调节。政府要给农民提供信息服务。我们的农民的素质能够跟上这个残酷竞争的车轮吗?我们的土地还能一如既往地奉献母爱吗?站在世纪之交的大平原上,常常使我们忧心忡仲。我们的农业有一些先天不足,比如规模小,农民文化水平低,信息收集困难。他们有人还依赖着旧体制,向上伸手要钱、要政策,而面对大市场束手无策。这就需要我们的政府提供服务。
在长期的农业文明中,农民聚族而居,相依相帮,温暖而闲适。古老和谐的农家亲情,一直是我们这些走出乡村的游子的精神慰藉。市场经济对这些融乐氛围的破坏,是有目共睹的。农民之间越来越隔膜,道德水准在下降。当然,这里有些东西是陈腐的,应该抛弃的。可是农民命运的沉浮和他们的心理变迁,在这一时期表现得大为真实生动。在新的躁动、分化和聚合中,会孕育成熟一批植根农村、富有远见、掌裤科学、敢于臂险的新农民。
农村呼唤科技。似科技也挤压着农民的生产空间。我们的农民还知道了转基囪技术。他们虽然不愿意吃到转基因食物,町娃愿意看见粮食的替代品。目前的转基因还带有一定的不确定性的风险。可与大镜使用带毒性的化学农药比,这种取之自然物种的方法注定是先进的,更加贴近台然。
土地也要做出因答。耕地的大量沙漠化的严重威胁,为我们敲响警钟。每个时代都要对土地做个包装。旧时代的农村,村村都有土地庙,农户里供奉着土地神。农历二月二就是土地爷的生日。我小时候,看见过爷爷亲手做的一个土地爷像。土地爷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袍,俨然一个小判官。爷爷说他这官小得不能再小了,可是他的权限又大得不能再大了。人类僅得栽培谷类及其他植物的时候,土地就获得了神圣的地位。对土地的任何不恭,都会受到捉弄甚至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