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村子听到这样一个故事:这个小村的农民是勤劳的,自1992年大开发后村里来了一些温州打工的农民。有一对温州夫妇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儿给村民割稻子,收小麦。这时,村里的橡胶了红火了,一些农民都感到自己的村庄要城市化,被眼前金钱所诱惑,纷纷拋弃土地奔向工了,求温州夫妇承包包己的土地。于是,温州夫妇如愿以偿廉价获得了土地,承包合同是十五年。温州人的勤劳和精明,使上地活跃了,而且他们的女儿也已长大,成为一个网上农民:大量的倍息从网上获得,使土地有了产业化的富足。此时,戏剧化的情形出现了,两年后橡胶了破产了农民想问到上地上的时候,已经没有耕种的空间。于是,北方农民就痛苦万分地给温州人打工,而且是在自家的土地上。他们眼睛红,很想夺回自家的土地。给人打工七年,也抢了匕年土地,因为土地还造成了温州姑娘和本村青年农民的爱情悲剧。他们在政府的协调下,终于在新世纪的春天夺回土地,又听到即将“人世”的消息,有些农家竟然不敢接受属于自己的土地,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就是在这痛苦中,全新的农民从青纱帐里走向大市场。这些发生在土地上的反复,使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谁是土地的主人?农民和土地是怎样的关系呢?我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个中篇小说《平原上的舞蹈》,在《十月》杂志第三期上发表出来。
狼来了?没那么可怕,暴风雨来了?也不貼切。反正,农民和土地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蜕变和考验,说明从传统的农业文明向现代的工业科技文明过渡开始了。震荡必然是强烈的。这要儿代农民的劳作和奋争,诞生新的产业农民。正是这样的风雨,牵动我们每个人的乡愁情绪,对土地和农民的情感,常常使我们的创作陷入泥土。我们的创作是不是也要从泥土中跋涉出来呢?中国传统农民的最后消亡将是很悲壮的一幕,我们有责任记录这个悲壮的瞬间,在我们的文字里,给他们立一块纪念碑吧!
废墟上的风筝
——唐山大地震记忆
我有两个生日。
一个是我的出生日;一个是1976年的7月28日。那一年我十四岁。在第二个生日里,我经历了20世纪人类最大的灾难之一的唐山大地震。这是唐山人的蒙难日,也是所有活下来的唐山人的生日。
地震的前一天,我们学校放假,白天,我在矿野上奔跑,发亮的旷野,永远属于梦中的芬芳。童年的芳草地上,撒下了我最初浪漫的时光。我喜欢奔跑,我还喜欢在奔跑中捕捉野物。比如捉野兔子,放学后,我背着背篓到野地里挑菜,当时我家养着十只小白兔儿。兔子能够卖钱,维持我上学的费用。
黄昏的时候,我的背篓已经装满了苣菜,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片野兔子从我身边跑过。我不知道那一天田野为什么出现那么多野兔儿?我扔下背篓,急忙奔跑着追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到兔子。回到家,母亲说,你是属兔子的,对兔子要友好,不然要遭报应的。我笑着对母亲说,您这是迷信,打兔子与我属兔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叹息了一声,摇着头,继续整理刚刚搭好的鸡窝。
野兔还是被母亲用锅煮了,也被我们吃掉了。姑姑和表姐都在,晚上,我们美美地吃着兔肉。母亲给鸡窝搭了个棚子。鸡窝搭好了,可是九只母鸡就是不上架,不进窝。我满院子里追鸡,腾起满院的尘土,母亲生气地说,别逮了,不上架就箅了,跑不远的。我有些气恼地看着烦燥不安的鸡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地震的前兆。我家住在县城不远的唐坊镇上。小镇人多是平房,姑姑和表姐来镇上看病,也住在我们家里。晚上有电影,就是《看不见的战线》和《侦察兵》,都是老片子,对门的小伙伴刘四新招呼我去看电影,他知道我是个电影迷。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看电影,我摇头说:“你去吧,老片子,我不想看。”刘四新自己悻悻地走了。
母亲奇怪我的行为,过去为了看电影,深夜跑到外村去,今天送到家门口来,倒不想看了。我也奇怪,是鸡不进架影响了我的情绪?不是,就是当时的情绪不对头。天气闷热,我呼吸着热风,浑身被汗水浸着。我到后院鱼塘里,洗了个澡,看见鱼塘的鱼,一下一下地向上窜着。有一条鱼竟然跳到我的头顶,跳几下,飞过去,让我体验一回鱼从头顶飞过去的感觉。我抓住一只鱼,好奇地看着,笑着,又馒慢将它放回水中,并不知道可爱的鱼在警告我,几个小时之后,就将有一场灾难来临。
我从鱼塘里爬出来。回到门口,四周一片漆黑。一切都是静静的,我无聊地看着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十分疲倦地回到房间睡觉了,太热,我使劲挥舞着蒲扇,母亲也给我扇风。姑姑和母亲什么时候睡的,我全然不知,自己慢慢进入了梦乡。
灾难到来之前,据说有一道蓝色的地光,后半夜三点多钟,母亲刚刚从外面看鸡问来,说看阽地光,雷鸣电闪的样子,以为要下雨就赶紧进屋,还用毛巾擦,擦我额头上的汗珠,我没有醒,是地震给我摇醒的。大地处于…种强烈的痉挛中,先是猛猛地跳几下,然后义左右摇肴,我听到一种从没听过的撕裂声。哐哐,时间很短,只见墙上的水泥片,生硬地砸在我的身七、脸上。母亲和姑姑喊着:“坏啦!”母亲护笤我的身子,有“块钢砖砸在母亲的右眼旁,马上就流了血。母亲不顾自己,使劲护肴我,把我搂在怀里。只听姑姑说:”注外跑啊!”姑姑和表姐就跑到窗前,母亲也拽着我来到窗前,窗子摇晃得贸害,一下子把我甩出去。我们再爬起来,我正要跳的时候,母亲忽然一把拽住我,窗前的院墙就轰地倒下来。我多亏没跳,否则会被厚厚的院墙埋住。
没跳,灾难也没轻易放过我们。轰隆一声,房顶的擦木和砖块就砸了下来。房顶落下的一刹那,我们都被震倒了,多亏有一只箱子放在炕上的东头,房顶直接硒在箱子上。我们被埋住了,但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都活着,艰难地呼吸着,感觉着。刚刚震完的十分钟,大地是异常的沉静,没有一点声音,都蒙了。过一会儿,妈妈颤抖的手渐渐摸过来,乱抓着我的头:“明山,你没事吧?”我小声说:“妈妈,我没事儿。妈,这是怎么啦?”还没等妈妈回答,就听见外面的人喊:“苏联打过来了。”原子弹,赶紧找武器:我听出是马路对面何大树喊的,他是镇上的民兵连长。妈妈看了看姑姑,疑惑地问:“真是苏联的原子弹?”我想了想说:“不会,我们参加挖防空洞时候,听老师讲,原子弹威力大,我们压在里面也不能活着。”这时,外面就有人喊,是地震啦!大地震啊!天塌地陷啊!
地震,就是地叆!这魔鬼,无情无义的魔鬼!这时我对地靂有了最刻骨铭心的仇恨。我还能活吗?妈妈在里面鼓励我,让我坚持,然后自己喊着:“救人啊!”我也想喊,母亲不让我喊,怕我消耗精力。我喘息着,想哭了,母亲不让我哭,说哭也会伤神的。我憋足了气使劲往上拱了一下,砖石坚固得很,房上还有一颗钉子扎了我一下,我又缩回来。我马上想到白天打死兔子的事情,曾经沮丧地想我不能活了。母亲不是不让我伤害兔子吗?可我又不甘心,我刚刚十四岁,生命就这样完结了吗?我还年轻,我没活够,我要出去。不久,外面就下雨了,不断有水滴落下来。维持我们空气的空隙就要慢悵被雨水填平。那时,我们会被憋死的。我已经感觉呼吸的艰难了,嘴唇咬破了。母亲和姑姑大声喊着,呼救着。回想当时,鼻腔里火辣辣的,喉咙口像是塞着一个泥团子。我想把喉咙里的泥团子抠出来,可我几次伸手,手臂都不能回弯。我曾绝望过。在绝望之前,曾出现一个幻觉。我又跳到了后院的水塘里,水面上泛着蓝莹莹的光,仿佛是目光迷惘的眼神或盛满泪水的花瓶。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瓶。花瓶漂泊在水面上,显得很高责、柔和、缧缈。这种蓝色是不是象征着无边无际的无限和寂灭?
我知道,我快要走了。你留恋也好,伤感也罢,都没用,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就看上帝的手怎样拨弄你了。阎王爷开眼,并没收留我。即使我杀了兔子,也没有惩罚我。快到中午的时候,邻居们纷纷赶来I,很快就扒出了我们,我没有受伤,可母亲的腿和眼窝在流血。姑姑用一个布条子给母亲擦眼角上的血。我们哆嗦着躲在院里的黄瓜架旁,感受着恐惧的余震。母亲默默地说:“你的爸爸,也不知怎么样了?”当时爸爸在三十里地外的稻地“五七干校”集中学习。稻地是个古镇,离唐山二十里地,事后我才知道,父亲所在的稻地是整个地震的震中。
呼救声不断,我请求母亲放我到别的人家里救人。母亲摸摸我的头和身子,见我真的没伤,就点头答应了。我走前,母亲从黄瓜架上摘下一只黄瓜,让我吃了,管饿又解渴,救人好有钓。我大口大口地吃完黄瓜,就飞快地跑了,跑过默默的裂缝,看见裂缝里往外冒着黑水,水里夹杂着沙粒。我跑过高低不平的废墟,加入大人们救人的行列。我跟着救活了十几个人,也帮着大人拖出十几个尸体。我的手指流着血,自己都不知道疼。到处是死尸,到处是哭声。我看着破烂的世界,感觉换了一个天地。累得不行了,就软软地跪倒在地上,身边挨着一个死人的腿。
当时人的眼光不是悠远的,而是现实的。我刚刚站立起来,母亲就来找我,传说陡河水坝给震裂了,水库水位比我们的陆地高出十米,有三千六百万立方米的储水量,一旦崩塌,这里就要变成一片汪洋,赶紧往铁路上跑。母亲告诉我的时候,我看见许多人家,扶老携幼,纷纷往铁路方向跑。母亲、姑姑、表姐拽着我,也跟着往铁路方向跑去,心里想象着大水冲过来的惨景。心想,难道真的不让我们活吗?不砸死,还要淹死吗?
往铁路上跑的途中,我看见镇上理发师黄顺,平时他爱唱京剧。黄大叔推着一架小排车,车上盖着什么东西。他神情木然,慢慢地朝铁路相反的方向推着车,我和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往铁路上跑?黄大叔看了我们一眼,默默摇头,推着车走着,我细一看,破毯子下面露出三只脚来,一问才知里面盖着四具尸体。他的一儿一女,他的妻子和母亲都震亡了,他孤寡一人了。他嘴串!蠕动着,摇晃着,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第二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满头黑发全白了。过去听人说一夜內了少年头,我不信,这次我亲眼看见了,黄师溥的头发白得像是棉花,或是像雪。后来我在他理发馆理发的时候,没听见他再唱京剧。
来到铁路上,看见歪歪扭扭的钢轨上,聚集着好多幸存者。还有伤员和死尸。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我们镇上的电工,他没有穿短裤,救了那么多的人,天亮才知没穿着东西,就从坑边拽来宽大的窝瓜叶,用小铁丝系在腰上,遮挡住神秘的部位。伤残人呆在铁路上,我和能动人的人一起,又参加救人的行列。晚上,听说水库大坝的险情排除了,听说有解放军一个排,跑上水库大坝泄水,由于没电,泄洪闸提不起来,战士们就用钢丝绞车摇,其中一个战士被绞掉了一只胳膊,大闸被提起来了。
天黑如墨,我们回到家里。哪有家?只是废壚。我们吃着扒出来的绿豆糕,等待着父亲的消息。救人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惦念着父亲。这里,离我们不远的公路上,烟尘弥漫,马达轰鸣。解放军十万救灾部队,摇晃着向唐山开进。仓促、混乱、火急火燎的。有一部分军人留在了我们镇上。飘飞着红十字旗的医疗车队也开来了。我冒着余震的危险,从废墟上扒出了父亲的袖珍收音机。一打开,竟然还能发出声音。听见新闻联播在播新闻: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了七点八级强烈地震,还说病榻中的毛主席听见这个疆耗,都哭了一当时有不少人,哭泣着,举着拳头髙喊:毛主席万岁!在一个伟人最后的时光里,还在做着一生中最早立下的誓言:拯救人民。废墟中的唐山在他的心中。许多年以后,新唐山的身上依然留着那殷殷温热。谁知道,两个月以后,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离开了我们。有人说唐山人是给他老人家做伴儿的。据说刚刚建国的时候,毛主席惟一亲笔题词的市级党报,就是《唐山劳动日报》,现今还在用着主席的题字。唐山人一直引以自豪。
我想骑上自行车去稻地找父亲:母亲不放心,让我再等等、、其实母亲心中也是心急如焚。这时候,乡下的姑夫来了,姑夫骑车去父亲学习的“五七”干校找父亲,姑姑则到袓宗的坟头上,烧纸祈祷。姑姑说祖宗显灵了,说我的父亲还活着。我和母亲听了非常髙兴。到了后半夜,父亲顶着细雨回来了。母亲和姑姑都觉得是祖宗保佑着他的后人。其实,当时的父亲是很危险的,他所在的干校是震中,住的是集体大宿舍。地震的前一天,有位老干部怕风,要求与父亲换床,父亲就换了。父亲换到了紧挨门口的地方,一震,父亲就被悠出房间,甩到了外面的菜地上。那个老干部被砸死了。父亲还抢救了很多的人。后来我一直追问姑姑,你给袓宗上坟的时候,感觉到什么信息了呢?姑姑说,感觉在心里是说不出来的。也许是迷信,但我们对袓先的崇敬与迷信无关,它是我们的精神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