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提到的孩子刘四新,我想说说他的不幸。他喊我看电影,我没去,他是我们扒出来的。震后的第五天下午,我们看见直升飞机来了,飞机在没有开通的铁道线上盘旋。有人喊:“飞机空投压缩饼干,还有大饼。”我们饿粮食压在废墟里,的确扒不出多少。我和孩子们好奇地追着飞机,准备抢上一些食物。尽管有民兵维护秩序,还是控制不住混乱局面。我和四新眼看着,飞机向下俯冲过来,就飞跑过去,四新比我跑得快,黑乎乎的袋子一个个往下落着。谁知,不幸的惨境发生了,我眼看着一个袋子落在四新的头顶上,噗地一声响,四新就被砸在地下,我和民兵赶到的时候,扒开他身上的饼袋,四新已经死了。死时,他的脖子没有了,脸是扁的,紫颜色,没有一滴血。再扒开饼袋大饼已经馊了,不能吃了。我很伤感地喊来四新的家人,跟着把他掩埋了。
我还是个孩子,当时干的都是大人的活,拉水,建简易房,自己学会了木匠和瓦匠。我们家震后的房子是我垒起来的,我们学校的房子都是我们这些孩子建造起来的。我感觉,我过早地长大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当时我们班共有五十一个人,等到学校见面的时候,有少一半的同学震亡了。老师点名的时候,没人喊到的空间,这个人就是走了。我们木了,说谁谁死了,就像今天说谁上外地出差一样平静。其实,平静是表面的,我们内心在流血,眼睛里含着泪。班长死了,最后是老师代替班长喊了一声:“起立!”我们默默地站立起来,低头向遇难的同学默哀。下课的时候,我们到河边采摘了一束束白色的野花,分别放在遇难同学的桌面上,深深地向他们鞠躬,祈祷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组成一个新的班集体。
我同桌的小勇胳膊上缠着黑纱。他跟我讲起他父亲的死。他家里的房子没有全部趴架,本来他父亲拉着全家跑出来,是那台缝纫机,诱惑着他的父亲重新跑进去。父亲跑进去了,刚刚抱起缝纫机,余震发生了,父亲被压在新的废墟里。
有一个老人,在学校的废墟上放起了风筝。走到跟前,我认出他是我们班贾志旺的爷爷。贾志旺跟着老师守校,震亡在学校里。他爷爷给他做的风筝,他还没用过一次,爷爷坐在孙子的坟头旁,给他放风筝,还默默地说着话:“志旺,志旺——”
我们看着风筝,开始重建家园。有时候,生命的理性在意识电藏得很深,那一刻,我们望不到生命的旗帜。这只风筝,就好像是我们生命的旗帜。
唐山是凤凰城,古有凤凰栖落大城山山头的传说。凤凰是唐山人民心目中的吉祥乌。町是凤凰飞走了,在这个漆黑的暗夜里,痛苦飘落了。唐山有二十四万人震亡,几十万人伤残,七千多户人家断门绝烟。也使我们幼小心灵出现了一次臣大的断层。要弥合这个断层,得要多长时间9需要多少人间的爱?当时全国人民都支援唐山,唐山的伤员被运送到全国各地,唐山的孤儿有了依靠,政府在省城建立一个育红学校,我的一个老师就被临时抽调到那里。我亲眼目睹了唐山人送别孤儿的场面。
刚刚修复的唐山火车站了场,三千多孤儿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们身上都别有一个布条子,登记着姓名。我看见一个孩子腕上戴着两块手表,就问身边的老师,老师说一块是他妈妈的,另一块是他爸爸的。还有一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缝纫机机头。这可能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了。我还看见大一点的孩子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手腕上的条子是空的。市里的一个老领导,颤抖着来给孩子们送行,他摸摸孩子的头,抱抱孩子,亲亲他们的小脸蛋儿,最后颤着声音喊:“你们是唐山的子孙,永远是我们唐山的儿女,眼下我们没条件,先送你们走,等新唐山建成了我亲自到省城接你们!”说完,他身体一晃,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倒地。我眼看着老人倒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人们把老领导抬上了汽车。当时,孤儿队伍里乱了,哭声一片,火车缓缓开进来,孤儿十分有秩序地上车,火车为老领导、为唐山死难者,鸣笛三分钟。事后,我才听说,那个老领导医治无效死去了,医生含着眼泪说,他是为孤儿而死的,他已经身受重伤,内脏出血,他没吭一声,默默地组织抢救孤儿以及他们的安置,硬活了一个多月,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去远处拉水,还看见了那惨烈的一幕:埋尸场。在唐山与我们丰南县之间的三角地有一个砖窑,砖窑常年取土,出现一个深深的大坑。解放军叔叔的一个连队在这里负责掩埋尸体。由于尸体的腐烂,解放军戴着防毒面具,尸体也装进塑料袋里。我记得一个个头不髙的解放军叔叔,手里摇着一面红旗,这面旗的颜色是很难辨淸了,反正它在我眼里是黑色的。这个解放军叔叔嘴里含着一个哨子,他一吹哨,手里的小旗就使劲一摇,哗哗一响,工兵连的战士就把尸体往坑里铺一层,密密麻麻。解放军用铁锹往尸体袋上扬洒着石灰。空中有一架直升飞机喷洒着药物,白色的药物像夏天早展的霜雾。我眼里的飞机就像一只飘荡的风筝。我木然地看着,心中没有恐惧,只是在断裂。后来我听说,这个解放军一挥手,就有一万人的尸体埋进大坑,这个大坑总共埋着十六层。十六万人的亡灵在这里安歇。
人生的意义就是把个体的天然悲剧演成喜剧。家的意义同样是把悲剧演化成喜剧。给家酿成悲剧的意外有万千种,可是地震是对家破坏力最大的一种。地震以摇荡的形式突兀地开始,许多个家庭,都是以残缺的哀伤朦胧地结束或是夭折。当新的家庭再次组合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灾难的阴影,走出这个阴影要经历多少时间?需要有多少爱?
我还亲眼目睹了无数个幸福家庭在灾难瞬间的毁灭、挣扎、互救和组合的感人情景。
我对家庭的印象里,似乎女人与家的联系更紧密一些,对于男人来说,对待幸福应该就像对待女人。对于女人来说,认识家庭似乎就是认识男人。有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女人,
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磨难。她与恋人刚刚从知青点返城结婚,组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他们的爱曾让那么多的人羡慕。男人是开滦煤矿的技术员,他那天在井上值班,而女人也在医院值班,她是医院的护士长。地震爆发后,男人没有砸在废墟里,可女人却因为救护一个产妇,砸在废墟里,压了四天四夜。她受了重伤,还用仅剩的一瓶葡萄糖水喂活了怀里的这个婴儿。当解放军把她扒出来的时候,她因喉咙塞着一团泥而窒息。男人抱住她的尸体,含泪把她送到万人坑统一掩埋。天下起了大雨,男人走了,解放军在雨停之后,掩埋时,突然发现她活着,因为雨水冲掉了她喉咙里的泥团。军人就赶紧把她送到飞机场,送到武汉治疗。男人不知道她还活着。此时,她的妹妹也刚刚结婚,她的男人也在劫难中死去了。在她也受伤、痛不欲生的时候,得到了他的帮助。而他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为了照顾姐姐留下的孩子,为了弥补震后的创伤,他们很快就结婚了。这是一个真实现象,唐山当时有好多破损家庭重组十分迅速。半年后,姐姐出院回到唐山,见到这个情录,简直让她无法接受。妹妹就想离开他,让他们走到一起来。可她不愿意再破坏他和妹妹的幸福,就举手宣誓做了儿童村的妈妈。
我们看见的是两个家庭:一个是充满奉献意味的大家庭,一个是组合后愧疚不安的小家庭。他们互相搀扶着、安慰着,寻找新的爱的支点,用人间的大爱来弥补灾难造成的创伤。
当我采访这个姐姐的时候,问她为了妹妹或者孤儿而牺牲爱情的时候,是如何想的?她只说:如果家庭是七巧板的话,爱情只是其中的…块。虽然我的新家庭没有了爱情,可并没有丟失了爱。我喜欢这些孩子们,孩子们也是爱我的。是我们共同的爱,支撑着我们的幸福!
她的这番话使我很感动,让我们看到了人类战胜灾难的过程中的伟大的爱。家庭不仅仅是单一的模式,也不仅仅是欢乐的抚摸,不仅仅是生儿育女,从某种程度上说,家庭就是一种感觉。
无尽的人海中,你我他,相逢、相聚和相知,却又分离。你相信缘分吗?那是一种美丽而温暖的牵系,你的身影留在我的视野,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家庭。你知道吗?你我他,谁也走不出家庭的幸福,走不出祝福和思念。
还有一个家庭,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唐山电了的一名女工,在地震前与男友相亲相爱,地展的前两天他们领了结婚证,就要到天津旅行结婚。因为她的男友是在天津海河边长大的,对家乡十分有感情。他们本来买好了地震那天晚上七点钟的火车票。他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因为她家里有事,而更改日期回到家里。谁知,夜里就把这个刚刚建立的小家庭给毁灭了。男人当场砸死了,从废墟里扒出来时,男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车票。女人保留那张车票,她痛不欲生之后,毅然离开了这个城市,到了天津,举行了一次没有新郎的旅行结婚仪式。她抱着男人的骨灰盒,站在海河边默默地对他发誓,我要留在这个城市生活,永远不嫁,永远陪着你,说着,她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果然她就没再嫁人,单身生活到今天,抱养了一个地震孤儿。她感觉自己有个家,别人也以为她有个家。她原来在纺织了工作,如今下岗了。她说自己的家很好,因为我们真正地爱过一次,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虚此生!人们为她这个家庭而惋惜、而钦佩、而感动,也对灾难有着本能的控诉!
纯洁的爱只以爱为目的,以爱组合的家是纯洁的。女人对第一次的爱终身不忘,而男人对新近的爱特别倾心。我们何时就想,如果活着的是那个男人,他也会像这个人这样吗?人们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寻找家庭的芳香。
既然有爱来扣门,家庭就必须做出网答。家庭就像一木印刷好了的曲谱,任由男女演唱者自己来填词,这个间就是热爱和玲惜。我们的家庭面临的威胁还少吗?幸福的家庭拒绝地震,被地震摧毁的家庭依然幸福。因为我们人类有不朽的精抻,有不朽的爱,它以足够的智慧来补偿那欠缺的一角,来慰藉和抚摸不安的灵魂。
没有欢乐的日子,有家就是欢乐。人是不朽的!经历这场灾难的人是不幸的,经历这场灾难的人又是有幸的。我看见了人间的友好,互助的光辉。生命最可贵的精神,在灾难中怆然复活。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经历。我常常对大地进行诅咒式的祈祷,由谁来开拓不幸灾难的救赎之路呢?就不幸而言,没有公道。就颤动而言,大地不会停止。有消息说,我国已进入了地震活跃期。1998年,张家口坝上的张北尚义地区发生了地震。我去了,塞北坝上粗砺寒冷的风,卷起漫漫黄尘,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对大地诘问:“你的心脏是不是有裂痕呢?虫命最常见的表情,渴望弥补大地心脏的断层。你为什么常以无序、顽固的瀕动对待每个生灵?”我多想游走于裂痕之间,捧起一片新土,将裂痕耐心地对接好。
人的意愿与大地的颤动无关。谁能挽留安宁?就像人不能留住逝去的岁月一样,当我们抚摸一块残砖、一道地缝、一方断壁时,觉得是在破译灾难的谜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滋生!只有爱,人间的大爱,整个弥漫了那个颤动的黑色日子。
今天走在张北震后的土地上,我们忽然看见村头简易房前,放风筝的孩子,他们在断裂的土地上快乐地奔跑着。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着风筝,目光里是沉静和安洋。孩子们的激情在风筝的飘荡中延伸,他们童贞的目光超越了大地。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地震的幸存者。我为他们祝福。过了一会儿,放风筝的孩子,将风筝的绳索拴在杈上,岚筝是高高飘扬的,可在我的眼里,却忽然飘落了。我揉揉眼睛,看见孩子们默默趴在土地上,好像是静听着什么。他们在聆听什么?我猜测,他们是听地声。经历过地震的孩子都习惯听地声。没有颤动之前,是听不到地声的,大地同样沉睡着。如果有声音,也是去日循环过来的声音。这声音压抑太久,爆发时是那样的强烈。是当年的地声带给了我耳鸣。生活的渴望将这恐怖的声音化成新的声音,将那个稍纵即逝的颤动凝固成永恒的风景。大地是神,不可随意去冒犯神。大地是物,也请你展开仁慈的风度吧,造就生命的瑰丽,给我们以生命的意义。我们人类玻译地震,只是一个神秘的余数。还是让我们祈祷安宁吧。从吉祥的景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大地反省的眼神。
祝愿我们永远生活在平安的环境里,别让地震毁灭我们美丽的梦。让吉祥的风筝供荡在碧蓝色的上空。
难忘的日子
鲁迅文学院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1998年的夏天,我与我们“三驾马车”的另外两位老兄何申、谈耿,有幸一同走进鲁院,成为这里的一名学员,这是我永远难忘的日子。尽管学习时间才两个月,但对于我有着十分珍责的纪念意义,听说今年是鲁迅文学院建院五十周年,我从心底里祝愿,祝愿我们的鲁院永远是作家成长的摇篮,永远是我们充电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