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铁凝大姐和她的父亲铁扬先生来到雪莲湾。铁凝对我说,这片海湾挺有味道,是块文学的土壤。铁扬先生是著名画家,十分痴迷地画扣在滩上的老船。近日来,又有朋友和读者问及雪莲湾。其实,雪莲湾海岸线不很长,在渤海的臂弯里拱出一块肉赘似的岬角。老菱河将岬角劈开,老河口便是我们渔村涧河。我1990年来这里挂职副村长。村里有位箅命先生说我利见于河海,命里喜水,我就努力呆下去。后来,我真正迷恋这个地方了。别一种民俗风情,别一种历史文化备忘。在蓝色海与黑色岸的交叉地带,原始蛮荒状态下诞生的古老文化正与现代文明交融、冲撞。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人的关系,也显示出社会转型期的躁动、较量和变更。太阳滩上的龙帆节、大冰海上打海狗的“喊海”、八月十五日的旱船会、残酷悲壮的烧船祭祖,等等,都那么富有情趣。就像一面面的镜子,世道人心都将从这里得到明鉴,寻找发源。这片海湾很特殊,“旱了熬盐,涝了撑船”的黑泥滩上叠印着世代渔民錦长、倔犟而顽强的生命足迹。面对大海真诚的诉说,我开始了雪莲湾风情系列小说创作。由《苦雪》开篇,之后又有《红旱船:)、《蓝脉》、《秋殇》、《太阳滩》、《躁潲》等。我深感自己笔力不足,没写好,有愧于这片土地。承蒙读者朋友厚爱,我们河北文学院老师的支持,特别是各有关刊物编辑老师们的支持,是我这个在基层挣扎多年的文学青年的幸运,在此,真诚地道声,谢谢!
《风漸如诉》,也是这个“系列”中的一篇。手法仍是写实,但从思考方式上力求区别于上几篇。有时我忽发奇想,如果将赤裸裸的人推向大自然检验一番会是什么样子?在与大自然搏斗中,渔人往往是强悍、勇猛和****的,同样一个人,回到陆地就戴上了“面具”,失去了真实。大海与陆地昭示着人沉潜流变中的生存渴求。我认识一位哑巴渔民,他威猛剽悍,是条闯海的好汉子。哑巴很内秀,有一双追寻渔群的好“海银”,也有高超的驾船技能。他没有妻室,与老母生活,每次拢滩时,老母就站在海滩上守望着久久忘归的儿子。每当哑巴望见滩上海风中飘扬的白发,哑巴就把网挂到船舷上去,按照一个古老的习俗,为守望的母亲,升起一个鱼鳞闪光的日子。娘笑了,为远航归来的儿子哼一曲织网谣。那网是母亲为他织的。去年夏天,雪莲湾闹风暴潮,防潮大坝冲了豁子,哑巴驾船堵了豁口。村里、乡里表扬了哑巴,哑巴第一次不再被人囔弄。哑巴很得意,以为自己有了名誉和身份,人就变了样儿,讲吃讲穿了。过去他敢光着脊梁跟泼妇在黑泥滩上摔跤打闹,现在讲究体面和虚荣,与母亲都生分了,母亲觉出儿子的异样。还有一个青年渔人为了当村长,冷淡过去的恋人,去亲近乡长的傻闺女。过去的恋人痴心不改,可慢慢就有恶毒的话传到她耳边来,她细细追查,恶毒话全是从那个青年渔人嘴里编造出来的,她离他而去,可他心里依旧恋她,酸成悲剧。哑巴和青年渔民合一,造就了《风潮如诉》的福林。福林刚从大狱出来,敢恨敢爱敢说敢干,甚至公开地敢跟船主的妻子相好。可当他堵豁口而出名,去当犯人村村长时,却丢失了自我,怯懦度日,不敢爱不敢恨了。地位的变化灭杀了人性。社会用束缚人的方式来赞美英勇和进步,将是可怕的。在失去自我的日子里,人生的脚步多么顾虑重重,福林失去了爱,在再次堵豁口中被大海吞没。福林的悲剧是人与自然搏斗的悲剧。人可以战胜自然,却不能战胜自己;人可以改变自然环境,却无力挣脱世俗;人可以在与自然搏斗中显示伟大崇高,却在与人的纠缠中慯弱、蒌缩。这凄婉悲壮的故事为什么会发生?故事之外的东西,大海在诉说……
写不尽猜不透的雪莲湾呵!
闯海人最眷恋家园。作家在寻觅家园。雪莲湾有句古谣:船头无浪秋帆远,船后泪眼望家园。朋友,我不知道我的船离家园越走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生命文本
时下关于现实主义的讨论还在继续。
去年12月底,中国作协第五次代表大会之后,我与刘醒龙、何申、谈歌去了天津。闻树国曾对谈歌和我说,理论界对现实主义的发言不少了。现在缺少的是,作家眼中的现实主义是什么?谈耿说,小说要与大众接轨。闻树国说,这是你的创作口号,或是自身创作原则,不是理论。谈歌说我就咬住这句话不放。我说,我们真不知道多少现实主义理论,只是生活激发我们进行创作的。闻树国说,查一查大辞典,法国、英国及其他国家,对现实主义的解释也是不一样的。现实主义的传统是什么样子的?
字典里这样说:现实主义是文学艺术上的一种创作方法。通过典型人物、典型环塊的描写,反映现实生活的本质。旧称写实主义。《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对现实主义的解释还更复杂详细一些。这里不再赘述。
对于1996年的文学创作,评论家们认为有“为民生”和“为个人”的两种分流。从“为民生”这一路子的作品看,有的认为是“现实车义的冲击波”,有人认为是“社群文学”,有的称为“公共话语”写作,还有人认为是“平民化的写作”,又有“新社会问题小说”之称,交有“忧患现实主义”之说。不同的声音也纷至沓来,有人称“可疑的现实主义”,有的认为是“肤浅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恶梦”。还有人认为这种“流水账”式的文字根本不能触及当今生活的深处,是“伪现实主义”。余下就是“形而上、形而下”的说法了。
争论和讨论是好事情。它能促使我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对此,刘醒龙曾在《上海文学》发表一篇题为《现实主义与现时主义》的创作谈。谈歌在《文学报》上发表了《民间支撑着小说创作》的创作谈,何申在《文艺报》上发表了《深入生活,练好基本功》的文章。我的理论水平不高,一直不敢谈及“主义”一类的问题,又不能不谀谈,就在《文艺报》上发了题为《用文学描绘我们共有的家园》一文。文章发表后,雷达老师和张契老师酋在电话中提到。张契老师说,你的这个短文写得挺真诚,既然你实在,我也就说点实话。对你的黉扬和鼓励文章,我在《小说选刊》和《人民日报》上都发表了,下面我正为《文艺报》写篇文章,重点谈及你们的弱点及不足,你要理解。我很高兴。我觉得,一位青年作者,要有面对批评的承受力。正碥诚恳的批评,能帮助我们提离完善创作。
“现实主义”要反映现实生活本质。究竟什么是生活本质?恐怕每个人的理解獐不一样。进行真实而有勇气的写作,看来要躕过“生活淹”,寻找生命文本。小说停留在“向題”的展示,是不是都是肤浅的?中国这个大家庭,问埋实在很多,现实主义创作貼近时代、触及问题,是我们作家历来介人社会干预生活的―个传统方式。90年代的文学,有还原民间的镇向。追寻“文本的浪漫”的读者,他们同时也在平民化的现实问題作品里寻找艺术的灵魂。
社会转型期,必然给社会带来各种艰难和问题,过去在“左”的路线下,现实主义走偏了,注往给文学陚予的东两太多,文学承担的也过多,有失文学自身的规律。可是文学远离现实社会,也是有局限的。我认为好的小说,既是社会的,也是走进心灵的。
过去,文艺理论中曾将“人民性”提到一个很高的位置。我觉得,人民性还是要提的。人民性帮助我们拓展文学的表现空间,人民性帮助我们对“现实精神”的理解。在去年的三峡笔会上,《上海文学》副主编周介人先生曾提到,“现在的现实主义和老现实主义究竞有什么不一样,我没有考虑成熟。我现在提到了公民意识,是因为大家比较能僅……现在可以说是现实主义的第五个阶段。其特点是,作家很注意将社会的话题转化为自己的话题;第二个特点,不是用很简单的一种合理性和荒谬性与另一个层次合理性的冲突,这一冲突显得深刻与悲壮。”周先生的发言使我很受启发。
关于现实主义,我国文坛有悠久传统,有些评论家说,我国文学压根就没有真正的的现实主义。我就糊涂了,既然没有,就谈不上1996年的现实主义“回流”或“冲击波”了。那天何申打来电话,我问他看了最近关于“三驾马车”和现实主义作品的批评了吗?老何说没有看,他说很少看文艺方面的报纸,看多了就无从下笔了。忠实生活,别管“主义”,只管写自己的吧。我听后,觉得有些道理。又细想,不管也是不行的。可见,作家眼中的现实主义也是多种多样的。我觉得创作本身离不开“现实精神”的强化。单就题材而言,现实主义作品要表现出强烈的关注现实的当下品格,而讦把妇光和笔触直接切入当前改革的两大正面战场,大中制企业和接层农村。生活本身就是立体的、鲜活的,民情万种,作家真正深入进去,变百姓关注焦虑的问题做出及时真实的文学反映。这就是现实主义吗?我觉得还不够,作者应该站在时代的美学和哲学的高度来鸟瞰生活,穿透生活,把握生活,完成典型人物的塑造。
想明白了,也敢说出来,做起来将是很难的。超越与高度,同时对应着突破与深度。这是我们应为之努力的。也是读者所期望的。
作家对“现实精神”的理解应是溶入创作过程中的,最后体现在作品里。不仅霈要世相的真实,还应尽力寻求优美的艺术形式将现实推向精神的高度。
我是写农村題材的。记得有位作家说过,现实精神就是土地精神。中国乡村的土地精神是什么呢?面对世纪末的中国乡村大世相,回望家园的早展,万情涌动。时代没有摹本,只有不穷的精神。现实主义小说,需要承接这种精神,背负这沉重,亲吻大地,抒写人间情怀,透射时代变革的辉光,对芸芸众生,祈愿、剖析、歌颂与预言。
我们不愿抢“现实主义”这顶帽子戴上,给我们别的主义命名也可,或是什么主义也不给。对作家,“主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永葆真诚的赍任和良知,还有一份对民间和土地的亲情。由生活体验发展到生命体验。做到这一切,还需艰辛的努力。
生命之本,将是我追寻的目标。
祖先的眼腈
小时候,每到淸明节,母亲都带着我到袓坟上祭奠。这是我们家的规矩。清明时节,春暖花开。母亲很早就把我叫起来说,今天是清明节,给咱的老袓宗行祭礼。然后我们就带着草纸、煮熟的猪头肉和苹果什么的,来到了祖坟前。母亲和父亲摁着我的头,跪下,给祖宗磕头,边跪拜边说钱请祖宗保佑的话。
祖坟右侧刚刚挖了一条小河,母亲看着小河,显得很欣慰她说过去咱袓坟就缺水,这回可有了风水,我疑惑地问,祖坟的风水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母亲严峻地说,关系可大了,祖宗的眼睛看着咱呢!就是从这时起,我时常感觉袓宗的眼睛,正默默注视着我,我该如何面对祖宗的注视呢?
祭奠回来,我还想着母亲的话:母亲为什么在清明节说这样的话呢?我问老师,老师给我讲述什么叫清明节。
淸明两字,宋陈元靓《岁月了记》引《三统历》日:“清明者,谓物生淸净明洁。”它象征着万木凋零的严冬已经过去,生机勃勃的春天已经到来。农谚说,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唐代诗人杜牧有一首好诗,小朋友们可能知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在我国民间有着双层意思,它既是节气也是节日。清明扫墓,追祭先人,由来已久。
《梦粱录》记载:古代的清明这一天,官员士庶,俱出郊宵坟:这是说,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黎民西姓,都有祭袓、上坟扫墓的风俗。原因是由于寒去春来,万物萌生,人们想到了先人的坟茔,有否狐兔穿穴打洞,会否因雨季来临而塌陷,所以要亲临查看。一方面清理坟上的杂草,给坟上添上几锨土;另一方面摆上一些祭品,烧几张纸钱,以表对袓宗的怀念。
当时,我记得语文老师还给我找到了一首淸明祭奠的唐诗。“南北山头多墓田,淸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使我学到了很多的知识。
看来淸明祭祖,是我们民族的传统。明白了这些礼节,我才对袓先有了敬仰。多少张面孔,一代代地追寻,相连的血脉在澎湃,先人做古,后人要在他们慈爱的视线里生存繁衍。
祖先融人大地,也一同留住了我们的根。我们也是未来的祖先。祭奠袓先,不是我们做给后人看的,而是渐渐化做一种精神寄托和生命投资。每个祖先都是一部历史,一本厚书。有的甚至我们一直没有阅读过。母亲说,给祖宗烧纸,是送给袓宗的零花钱,也同时为你自己命运存下了买路钱。血缘决定了我们的出身、性格和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