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梁实秋——在古典与浪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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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春花开:恋爱季节的诗歌创作

梁实秋在清华与留美时期的新诗创作有三十多首,主题基本上有三个:一是表达与程季淑的恋情,二是表现与闻一多的友情,三是吟风咏月之抒情,这一类新诗中虽有大气磅礴的,但以清丽冲淡的居多。梁实秋当时最为推崇的是郭沫若的《女神》,所做的新诗自然不能不受《女神》的影响,但是受影响者的个人气质又注定了梁实秋写不出《凤凰涅槃》、《女神之再生》、《天狗》一类大气磅礴的诗歌,即使是梁实秋努力要大气磅礴,也就是写出类似《地球,我的母亲》一类的诗歌。梁实秋大气磅礴的《荷花池畔》,就令人想到《地球,我的母亲》:

宇宙底一切,裹在昏茫茫的夜幕里,

在黑暗底深邃里氤氲着他底秘密。

人间落伍的我啊,乘大众睡眠的时候,

独在荷花池腋下的一座亭里,运思游意。

对岸伞形的孤松——被人间逼迫

到艺术家底山水画里去的孤松——

耸入天际;虽在黑暗里失了他底轮廓,

但也尽够树丛顶线的参差错落。

我底心檀香似的焚着,越焚越炽了;

我从了理智底指导,覆上了一层木屑,

心火烧得要爆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只腾冒着浓馥的烟,在空中袅袅。

为什么我底心啊,终久这样的郁着,

不能像火球似的轰轰烈烈的燃烧,

却只冒着浓馥的烟在空中旋绕?

为什么又有点烬火,温着我的心窝?

我底心情底翅,生满了丰美的羽毛,

看着明媚的浮光啊,我心怎能不动摇?

我要是振翅飞进昊天底穹窿里去呢,

我怎知道,天上可有树,树上可有我底巢?

她本是无意的触着我底心扉,

像疾驰的飞燕,尾端拂着清冷的水面;

但只这一点的刺激,引起了水面上的波圈

不停的荡漾,直漾到了无涯的彼岸。

久郁着的心情都是些深藏的蓓蕾,

要在春里展放他们底拘扼的肢体;

但是薄情的春啊!瞟了一眼就去了!

撇下彷徨的心灵,流落在悲哀的雾里。

被她敲开的心扉,闸不住高潮的春水,

水上泛着些幻想的舟儿,欲归也无归处;

舟子匍伏祷祝着海上的明珠啊:

在情流里给他照出一条亨通的航路。

我底心情就这样疯狂的驰骤,

理智的缰失了他的统驭的力;

我不知道是要驶进云幔霞宫,

还是要坠到人寰底尘埃万丈里去。

这首诗歌是梁实秋立在荷花池畔抒发自己的浪漫之情,后半似写他与程季淑的恋情。为了扩大诗的境界,梁实秋从地上的荷花想到了云天,从荷花池想到了大海,所以当梁实秋真正登上驶向美国的船而面对大海的时候,就写下大气磅礴的《海啸》一诗:

一轮旭日徐徐地从海边升起,

鲤鱼鳞似的波光远远地在跳动。

在这鲜艳的天海——慈祥的空气,

有几声轻锐的海啸,你试静听:

“醒哟!失群的孤禽,离家的游子!

醒哟!从你的糖饴似的乡梦醒起!

试看天上的纤云,波上的泡沫,

并听送到耳边的清冷的音乐。

若再流连在缥缈的梦境的时候,

一出乡梦将引起竟日的乡愁!”

夕阳像一只负创的金鸟,

染了一身鲜血,迅急的下坠。

飕风送来几声沉重的海啸,

恰似垂暮的老人在呻吟感喟:

“海上倦游的孤客,别再只是默默!

试看夕阳底下,海里闪着万道金蛇:

碎锦编的晚霞黏满了半天;

白银镂的浪花冲碎在船舷;

请把你的乡愁丝丝地细理,

交付那西去的夕阳载回家去!”

玉镜似的月盘孤零零地高悬,

银箔似的海面平坦坦地凝驻。

像是打破这神秘静止的自然,

几声哀柔的海啸,如怨如诉:

“对月出神的骚士!你想些什么?

可是眷念着锦绣河山的祖国?

若是怀想着远道相思的情侣,

明月有圆有缺,海潮有涨有落。

请在这海上的月夜,把你的诗心捧出来,

投入这水晶般的通彻玲珑的无边大海!”

当然,《女神》中也有清丽冲淡的诗歌,而梁实秋这类风格的诗歌所占的比重更大,闻一多就曾经说自己的创作在雄浑方面受郭沫若的影响,在清丽方面受梁实秋的影响。不过,梁实秋那些清丽的诗,也不是没有郭沫若的影响,而且有的字句都非常相似,譬如郭沫若《黄浦江口》一诗中有“岸草那么青翠!河水这般嫩黄”之句,梁实秋诗里也有“凝翠的青山,淡黄的嫩草”的句子。《女神》中有《新月与白云》、《霁月》,梁实秋也有写“新月”的《没留神》:

我在树下乘凉,

弯弯新月,挂在树边;

一个没留神,

月儿恼了,躲入林间。

不过,这首诗令人想到梁实秋批评的康白情的《窗外》:

……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也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着舍不得了。

事实上,《重聚之瓣》中的小诗,与冰心的小诗也很近似。然而,总的说来,梁实秋的诗歌是沐浴在《女神》所表现的浪漫精神之中,而不属于《尝试集》开创的由刘半农、刘大白、俞平伯、康白情所承传的新诗传统,所以人力车夫、打铁的、抬轿的以及纯粹风景记事的诗歌,在梁实秋的新诗中也找不到。甚至梁实秋的有些爱情诗如《赠——》,也有郭沫若以恋女来眷恋祖国的《炉中煤》的痕迹:

我想在你卷发覆着的额上

栽下一颗热烈的接吻,

但是再想啊,唉!我不该再想!

又怕热烈的接吻烧毁了你的灵魂!

人们说我的情田生了莠草,

人们说我的爱情流溢了良田;

我年青的女郎!可曾知道:

我只是渴望着你,于今一年!

虽然二诗的境界不同,但是梁实秋诗中反复出现的“我年青的女郎”,“可曾知道”等诗句,正是取自《炉中煤》。当然,梁实秋在热恋时期,爱情诗写的特别多,如《梦后》、《怀——》、《答赠丝帕的女郎》、《尾生之死》等,而浪漫与男女恋情本来就是联系在一起的:

吾爱!

你遗我的丝帕,

已又析成丝——

丝丝的将我缚着!

芳泽,柔腻,

全凭缕缕的丝端寻着!

爱情的使者,

丝帕!

那斑斓的痕迹,

是我的泪痕

还是你的?

早片片的综错吻合了,

又何须辨识!

灵魂脱离躯壳的时候,

我愿裹在帕里

钻在丝纹的隙缝里!

吾爱!

丝帕是一个彩瓷的花盘罢,

生满了朵朵的泪花;

丝帕又是残花的空蒂,

我去取了口口的香吻;

丝帕又是春蚕的茧啊,

蛹便是我的心!

吾爱!

由于梁实秋与闻一多经常在一起切磋诗艺,是故梁实秋的新诗受闻一多的影响也很大。在诗歌的总体风格上,与其说梁实秋的新诗像郭沫若的,倒不如说更像闻一多的。不过,抛开诗歌理论不谈,仅仅就诗歌所表现出来的感性趣味而言,梁实秋的新诗缺乏闻一多那种唯美的追求与炽烈的情感排比。而梁实秋的有些诗歌,对艺术形式的讲求,已经与后来闻一多在《死水》中对“新诗格律”的实践具有极大的相似之处,这部分诗歌也是梁实秋新诗创作中艺术性比较高的作品,如《早寒》:

遭了秋神谪贬的红叶,

漫天地飞舞起来,空剩

那瘦骨嶙嶙的干树枝

收敛着再世荣华的梦。

宇宙像座斑剥的废堡,

处处显露以往的遗痕,

诱使载满悲哀的诗心

痛哭命尽途穷的黄昏!

这是一首“悲落叶于劲秋”的触物伤情的诗,在形式上与此同类的还有《旧居》等诗。《旧居》仅仅是抒发一种念旧情怀,并把这种情怀融化到景物之中,比直接的狂喊乱叫更有诗味,而且与《早寒》相似,每行的字数是一样的,达到了后来闻一多对诗歌要具有“三美”(建筑的美、音乐的美、绘画的美)的要求:

蝉也叫得忒狂了,唬得柳枝一丝不敢动;

嘶嘶没有起落的响声,震伏了一切生灵。

雨水淤成无数的小坑,缘坑生满了野草;

草片染着泥,剩着一半绿,还待雨丝涮扫。

盘荷不再开了,癯小莲蓬带着病黄面孔,

呆受骄阳的热炙,看着顽皮的野菊恣纵。

黑白斑的老猫跳下墙头,紧追着我狂叫;

唉!谁知道他是欢迎旧主,还是声诉不饱?

人影显着瘦了,却清清楚楚的映在阶上;

竹梢的叶子憔悴了,遮不满南房的后窗。

蛛丝锁门,尘灰铺着地,冷侵侵令人寒栗;

厨里的瓶儿有半截剩酒,炉头惨无生气!

邻家的小儿依旧的肥,笑眼眯眯凝视我;

想起那天跄踉去,今天却依稀不忍离啊!

梁实秋为顾一樵的剧本《荆轲》所作的歌词,比起梁实秋一般的新诗来要更有艺术性。这些歌词将诗的意象揉进美的音节中,读起来朗朗上口,譬如梁实秋所写的荆轲告别情人秋纹的歌词:

听,听那竦竦的秋风,

鬼吟般,吹入了园庭!

秋纹,我们将像彩云,

横被冲散在那天空!

我爱你的琴声哀怨,

像一颗颗泪坠玉盘;

我也爱秋风的萧萧,

像万千士卒的鼓噪。

今朝啊,有琴歌相和,

且尽情的大家快乐。

来日啊,我独葬荒丘,

你独看陌头的杨柳!

秋天是流血的节候,

秋天是洒泪的辰光,

血染在枫树的枝头,

泪滴在情人的心上。

秋纹!且住了你的琴声,

我不知何如这般惶恐。

听,听那竦竦的秋风,

鬼吟般吹入了园庭!

在一般的书店里,经常可以见到梁实秋的散文小品与文学批评集,而很少会看到梁实秋的新诗创作,所以在讨论梁实秋这些新诗作品的时候,就直接引用以便让大家一起来领略一下梁实秋新诗的艺术。这些新诗基本上都作于1921年到1923年之间,应该说,梁实秋是五四文学革命之后较早涌现出来的却是被人忘却的新诗人。梁实秋在他的“批评”中对闻一多的诗歌赞美不已,并且作了《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寄怀一多》等多首新诗与闻一多唱和。而闻一多当年对梁实秋的新诗创作也有相当高的评价,在他寄梁实秋的信中,甚至在他的诗中,曾经赞美梁实秋为“红荷之神”、“红荷之魂”,在致弟弟闻家泗的信中说在梁实秋醉人的情诗面前,汪静之的爱情诗集《蕙的风》是粗劣的,简直不是诗,他在《〈冬夜〉〈草儿〉评论》中引用了梁实秋的新诗《梦后》,甚至认为梁实秋正在编辑的诗集《荷花池畔》都是成熟的作品,全无删削的必要。闻一多当时将自己与梁实秋的关系想像成是“李杜”、“韩孟”、“元白”、“皮陆”、“苏黄”,认为除了郭沫若的《女神》之外,能够与自己的《红烛》相提并论的就是梁实秋的《荷花池畔》,甚至认为《红烛》与《荷花池畔》的关系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在不断的催促梁实秋出版诗集却得到梁实秋决定不出版的信息后,他用了“唇亡齿寒”一词来形容《红烛》的出版。平心而论,闻一多对梁实秋新诗创作的评价显然有溢美之嫌。如果《荷花池畔》出版,那么,其艺术水平比刘半农的《扬鞭集》、刘大白的《卖布谣》、康白情的《草儿》、俞平伯的《冬夜》好不到哪里去,当然就比不上《女神》、《志摩的诗》与《红烛》了。梁实秋是文学批评家,在诗歌批评中表现出敏锐的见地,他不会看不到这一点而让好友闻一多的赞美吹得完全晕头转向,我认为这才是梁实秋最终决定不出版自己诗集的真正原因,否则,即使是像《〈冬夜〉〈草儿〉评论》那样自费出版,倔强的梁实秋也会在所不惜的。但是像现在的文学史那样,在讨论五四新诗的时候只字不提梁实秋,也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因为梁实秋的诗集虽然没有出版,但是他写的大部分新诗都在《清华周刊》、《创造季刊》与《小说月报》上发表过。而且他的诗歌创作与批评理论对著名诗人闻一多有重要的影响,他主持多年的“清华文学社”除了老大哥闻一多之外,还有朱湘、孙大雨、饶孟侃等后来成为中国新诗坛的重要诗人的成员,“新月社”以诗闻名于世,而这些人正是后来“新月”的主力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