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团的左齐政委被一位姓齐的青年拉到他的家中,他们夫妻两口,都是二十几岁。他们热情地聊着,左齐大谈八路军在华北敌后消灭敌寇的战斗事迹。特别谈到了平山团打日寇的光荣战例,一次战斗中伏击敌军汽车四五十辆,歼敌几百。青年夫妻听后简直连嘴巴也闭不拢了。妻子啧啧连声地说:“怪道你们一来,鬼子跑得裤子也穿不上呢!在我们平江,只有我们人挨鬼子打,从没见过我们人打鬼子的啊!”丈夫小齐愤慨地说:“他们要打也打不过日军,那个国军大队,一次行军时候遇雨,因路滑难走,家属和小姐太太们纷纷丢掉绣花鞋,后来老乡们从泥泞中拾了一箩筐呢!这样的军队怎么打鬼子啊……”
后来,平山团的战士们打了国民党72军的老巢。大批的太太小姐们纷纷拿出金银首饰递给战士们,哀求说,值钱的都给你们,不要“共妻”。战士们气得骂道:“收起你们的臭钱!我们八路军没人要你们这些剥削阶级的官太太!”
左齐和小两口聊得投机。小两口的眼睛骤然亮了,说话的声气也提高了,脸上也都浮现出一抹红晕,像是喝了一盅提神的喜酒。随后,当左齐烫过脚准备出门访问群众的时候,那位少妇看到他只有一只左臂,竟而撇开了乡下女人的习俗,拿起他的袜子,递给她丈夫一只,然后把他按坐在床头,不顾他的反对,硬是一人一只地帮他穿到了脚上……
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的名声很快传开了。在南下支队抗日统一战线政策的感召下,原先躲了起来的平江上层名流都来拜访,表示愿意服从民主政府的领导,积极支援抗战。那天,居然来了“囤杆子”的两位代表。“囤杆子”,这是平江土话。“杆子”是枪杆子,“囤”是矗立、插稳的意思;就代表着一种民间的武装组织,实际上是为地主阶级看家护仓的。其中较大的一股,头目叫苏信安,他自封总队长,是幕阜山一带有名大地主的儿子。
王震和王首道接见了他们,摆了酒席为二位接风。酒宴之后,为弄清他们的真实态度,争取他们一起参加抗日斗争,独臂政委左齐,被蒙上了眼睛,夜入虎穴,冒着被杀掉的风险,去了囤杆子的寨子。
不想,“囤杆子”的头领受到国民党第九战区的警告,不敢和南下支队联合了,反对派还建议把左齐杀掉,最后开会讨论,两位去过平江的代表,“吃了王司令员的敬酒”,坚持“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才保全了左齐。
夜黑星高,地旷风凉。左齐和护送他回平江的一位叫张云礼的队长慢慢走在田塍上,一边走一边谈心。这个被人看不起的穷小子,曾在伪军当过班长,多次和日本人作战,曾经打掉过日军的据点,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他被苏信安收编以来,很受那些有钱人歧视。他和左齐谈话很像是老相识。他很快明白了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他本来就在寻找前途,一拍即合。在左齐的劝说下,张云礼率领七八十人参加了抗日救国军,后迅速扩大队伍,成立平江人民自己的一支抗日救国武装—— 平江独立团。
以平江为支点,南下支队在湘北、湘中四面出击,广泛开展抗日活动。
南下支队组建了平江、岳阳、临(湘)湘阴、岳州等县的抗日民主政府,开展敌后抗日游击战争,不断伏击、消灭日军。一下子使得日军龟缩到大据点里,从此不敢轻举妄动,很少对乡村进行骚扰。
王震率领南下支队主力在转战鄂南、湘北的四个月,南北往返湘、鄂三次,不断打击日伪军。当时的《晋察冀日报》很关注这支远征的子弟兵队伍,曾作这样报道:“我军先后和日伪军进行大小战斗130多次,毙敌伪3000余名,收复大小城镇乡村270个,取得了辉煌的战绩。”
痛失陈宗尧
宗尧同志,你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而我们,将永远活在你的事业中。
——王震悼念陈宗尧
1945年5月5日,南下1、2两支队重返鄂南,遭到国民党顽军第34四师的夹击,顽军大约有四五千人,企图消灭我疲惫的两个支队。陈宗尧和陈外欧奋勇迎敌,一直打了几个小时。黄昏时分,平山团三营的詹金甫壮烈牺牲。为了保存力量,两位队长沟通后决定撤出战斗,辗转摆脱了顽军,在通山县与主力部队会合。
陈宗尧一见王震,刚想汇报战斗情况,却见王震火气很大,知道他们主动撤退,不免大声说:“怕死!”疲惫加焦虑的陈宗尧顿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掏出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大喊:“司令员,你说我怕死,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一旁的两个警卫员迅速上去,一个抱住陈宗尧,一个夺下他的手枪。“怕死”二字,落在革命半生的老战士、铁军平山团长耳边,太刺耳了!
他妻子田英杰最清楚,曾回忆陈宗尧说:“他就是那样的,哪个要说他怕死,怕艰苦,就像把他的心挖出来一样,他那个人就是从来不怕苦,不怕死。”
身处这样艰难的险境,王震对陈宗尧寄予了更高的期望,在仗没打好的情况下,一时着急,出口重,说了最敏感最刺激的字。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都平静了下来。王震首先认错,他说:“宗尧同志,我不应该说你怕死,我向你检讨。”陈宗尧也对自己刚才耍小孩子脾气感到愧疚。对于和自己同龄的这位老领导,陈宗尧一向是非常尊敬的。他说:“司令员,是我脾气不好,没有先说清楚就发火,请你原谅!”王震笑了,说:“我晓得,你陈宗尧是个不怕死的家伙!”说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陈宗尧也笑了,两个老战友和好如初。
5月底,部队活动于大云山一带,消灭了顽军王剪波的部队,取得大捷。部队得到短时休整。但不久国民党顽军王陵基所属部队,大肆向南下支队进攻。
6月6日,南下支队集结在岳阳的黄岸寺地区的几个村落里,准备夜行军。日军的一个联防中队当天也向这一带围剿,日军联合伪军,和南下支队在小湄村一带遭遇。
陈宗尧亲自率领2支队前卫连队,凭着勇猛和机智,在黑夜中沿着曲曲弯弯的河坝小道,向敌人纵深开进,为全军打开一条通道。第二天拂晓时,部队已经打到敌后。但此刻,2支队已成孤军,三面受敌,面对一个师的敌人,开始了一场异常残酷的战斗。
日伪军分几路,多次对2支队发起进攻,枪弹像雨点般洒在阵地上,战士们多次顽强地打退敌人,阵地前到处是敌人的尸体。陈宗尧决定到最前沿的2营阵地去指挥战斗,警卫员劝他,陈宗尧发怒道:“我打了18年仗,从来都是在最前线,怕死就不配当战士!”说着,向副支队长贺盛桂交代了任务,与政委罗章冲向2营阵地。陈宗尧随着反击连队,抢过一座小桥,冲向对面山头。敌人的机枪子弹直落在他脚跟前后,他命令大家卧下,而他自己还直立着,注视着敌情变化。待敌人机枪火力刚一间歇,他就带着部队抢占了对面山头。就这样,在打垮敌人第6次冲锋也是最后一次冲锋时,一颗子弹飞来,打中陈宗尧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染红了他的腿部,他用手捂着伤口,倒在草丛中。他大声叫警卫员,传令2营向敌人发起进攻。
警卫员迅速上前帮他包扎,但鲜血还是不停地向外喷涌。罗章政委搂着他,噙着泪水问他:“支队长,你感觉怎么样?”陈宗尧瞪着眼命令道:“不要管我!命令2营向前右面山头运动……”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昏死了过去。青年连的战士们马上砍了几根竹子,做成临时担架把他抬起,昏迷中,他急促地说:“快找……王胡子……我要见他!”
此刻,王震指挥旅直部队正在向顽军冲锋,连续占领了两个山头后,与2支队会合。他听说陈宗尧负重伤,情势危急,不禁悲愤交加,他一面大声命令部队,向各个山头进攻,冲出包围,一面向陈宗尧那里奔去。
就在陈宗尧受伤之际,王震也险些牺牲。当时,几个支队分散在各处,王震率领旅直和各个支队失去了联系。战场犬牙交错,情况复杂。他向2支队奋力靠拢,不想却直冲到了日伪军师部附近。他们刚刚夺下一个制高点,王震走在部队前面。突然,一颗手榴弹飞来,正好落在王震脚下,眼看就要爆炸,警卫员尹光谱(外号大洋马,身高2.1米)一把把他推下旁边的一个小土炕里,顺势扑到他的身上。随着一声爆炸,警卫员和旁边的参谋都负伤了,王震滚了一身泥土,却安然无恙。
天亮前,部队击溃一个营,打开一角,暂时突出重围。突围前,罗章和贺盛桂命令青年连连长栗政通,无论如何也要把陈宗尧以及参谋长尹保仁抬出去!栗政通含着眼泪说保证完成任务。终于,在一个半山坡上,王震握住了陈宗尧苍白的双手。陈宗尧看到王震,眼中溢出泪水,说:“司令员,情况紧,你叫部队继续行动吧!”王震亲自检查了他的伤口,替他盖好毛毯,安慰说:“宗尧,有全军,你放心。”接着嘱咐周围的人,要精心护理,有特殊情况就向他报告。
南下支队的卫生部长潘世征留下来,等药担子一到就进行手术。
警卫员们把老陈的担架移到一间屋子里,潘世征轻轻地揭开被单,看见陈宗尧腹部的绷带已经全部被血染红。潘世征痛惜地握着他的手,数着他细微的脉搏。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干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凹进去很深很深。陈宗尧一只手紧握着担架杠子,看样子想翻身,可又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动弹。一阵阵的恶心,一阵阵的呕吐,滴水难进。要他休息,他却坚持要讲话:“老潘,请你告诉司令员,要副大队长贺盛桂同志接替我的工作,和罗政委一起领导平山团。平山团经过太行抗战、保卫陕甘宁、南泥湾生产和这次南下的考验,是能够担当艰巨任务的。”
潘世征给他服用镇静止吐的药,同时劝他少讲话,安静休息,准备动手术。可是他还在轻轻地说:“老潘,我知道,我不能和你们一道完成党中央毛主席交给的任务了。你不必安慰我,也不用难过。在革命斗争中,总有流血牺牲的,牺牲是光荣的。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我们不是随时都准备着吗?你回想一下,在长征中,在抗日前线,我们不是常把牺牲的同志埋了,又继续前进吗?在延安出发的时候,我说,照个相吧!看完成了任务,哪个还在,哪个不在了!在斗争中,你倒下了,我踏过去;我倒下了,你前进,这就使胜利一个接着一个地争取来了。目前情况非常严重,部队行动稍有迟误,就要遭受重大损失。你要坚持为我动手术,为了我一个而使整个部队遭受损失,对革命不利,这样做,你要犯错误的啊!”
他口齿清晰,目光闪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向潘世征做说服工作。看潘世征没有表示同意,又郑重地对他说:“老潘,我这人,你知道,对同志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现在,我的意见,也是向你提醒一下,来个有言在先。这次,不容你有很多时间去考虑了,你要不听我的话,那就可能要对你永远有意见了。你们做医生的,该比我明白。”
潘世征无法回答这来自肺腑的话,只觉得满腔热血沸腾,他虽然尽量抑制着,但终于流下泪。这时,陈宗尧反而鼓舞潘世征不要伤心,好像负伤的是潘……他艰难而无比坚定地催潘世征说:“去!向司令员报告,部队快行动,不要等着为我做手术。告诉司令员,除了这一点,别的我什么都放心。我也是快活的!”
药担子还没有来。潘世征跑到司令员那里,把陈宗尧的情况向司令员和政委报告,也把陈宗尧的话照样说了。王震听了报告,握着紧头,大声地说:“陈宗尧骨头硬!”
立在王震司令员旁边的人都静静的,副参谋长过来问潘世征,手术要多少时间,潘世征说除了准备工夫还要两三个小时,手术后最好一天一夜不抬动。他听后沉默了。
半小时后,药担子到了一个,医生们也来了,大家赶紧为陈宗尧注射葡萄糖液,潘世征抽空给尹保仁参谋长做切创与缝合。卫生员不当心把酒精球棉碰到他的伤口,这个尹猛子痛得一跳就坐起来,大喊:“不要乱来!”不叫动手了。几个人劝他不服,也按他不下去。忽然陈宗尧的警卫员走来,对尹参谋长说:“团长交代的,要服从医生的命令!”尹保仁一听,就躺下去了,并且说:“随你们怎么搞吧!”就一声不响地做完了切创与缝合。
医生给陈宗尧注射葡萄糖液约半公升以后,来不及动手术,便抬起担架随部队后卫出发了。顽敌组织了更大规模的进攻,离担架不远的后方,机枪嗒嗒地响着。战士们都争着来抬陈宗尧的担架,默默地流着泪,不断替换着,让担架尽量走得平稳些。潘世征扶着担架,握着陈宗尧的手。太阳热得像火灼一样,战士们的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谁都不说一句话。栗政通找出一张被单,和另外的两个战士分别抻起被单的四角,在行进中撑着,随着担架一起走,给团长挡着太阳……世界在那一刻似乎很安静,战士们的心都在被单下紧紧提着,随着担架行进而酸痛着……
陈宗尧呕吐依然不停,滴水不进。
晚上8时,部队进入一个村庄,稍休息了一会儿,准备继续战斗前进。陈宗尧的担架放在一间屋子的地上,担架底下铺了稻草。潘世征和警卫员各守在担架一边。在微弱的烛光下面,潘世征又为他注射葡萄糖液。陈宗尧不停地说:“不要给我打,留给别的同志用!”他昏迷片刻,呕吐一次次地又把他惊醒。警卫员默默地点上一支新蜡烛,潘世征仍握着他的手,数着他的脉搏……王震司令员和王首道政委悄悄地来看过他几次,就不言不语地退出去了。
门外,团部的人和抬担架的青年连战士们,都静静地等候着,一步都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