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平山团的战士们从抗战伊始的1937年,直到今天,整整8年啊,他们朝夕相处,出生入死,生生死死的情谊是多么深厚啊!多少次陈宗尧为战士们缝补衣衫,编织草鞋,清洗伤口,洗脚挑血泡,多少的鼓励和安慰从陈宗尧的胸膛里流淌而出,流进平山男儿的血脉里,战士们哪里记得清?在他们憨厚的心房里,陈宗尧不仅仅是团长,而是父亲,而是母亲,是大家的精神灵魂和支柱!他们不能失去陈团长!
栗政通在门旁站着,手紧紧捏着那床单,似乎早就麻木了。他脑海里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情景:那年他还是13岁的孩子,叔叔栗再温把他亲自交给陈宗尧,从此后一直战斗生活在陈团长的身边,团长给了他多少关爱啊!他只要瞥见陈宗尧的背影,心里就踏实和安定,多苦多累多险都不在话下;只要看一眼陈宗尧微笑的面庞,心里就升腾起力量。而眼前,陈宗尧气息奄奄,苍白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微笑,而眼下远离家乡,在江南漂泊……他心痛和害怕极了。
战士们多么希望陈宗尧能好起来,他们甚至不相信团长会离开。摇曳的灯光下,警卫员同志把一张矮竹椅子递给潘世征,叫他把头伏在椅子上。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大夫潘世征的身上,一双双眼睛满含焦急。潘世征推开椅子,把头轻轻地伏在老战友的胸前,静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渐渐地微弱,有时微弱得让他提心吊胆。一会儿陈宗尧呕吐的次数减少了,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一会儿,他静静地睡着了,红红的烛火只剩下一朵若明若暗的火花。他的安静,使潘世征的神经极度紧张。
忽然,陈宗尧自己坐起来了,大家急忙扶着他躺下。警卫员连忙又点燃了一支红蜡烛。陈宗尧叫警卫员给他水喝,一气喝了大半碗,并且没有呕吐。烛光照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润,他要吃饭,说是饿了。又要潘世征去请司令员、政委来,说是对作战部署和干部配备还有些建议要讲一下。他的声音亮爽极了,说他现在感觉很好。
潘世征急忙要警卫员赶紧去请司令员、政委。他仍留在陈宗尧的身边看着。作为一个医生,潘世征预料到严重的时分就要到了。而满怀期望的战士们根本不相信这是人离世之前的回光返照。
屋里的战士们几乎刹那间服下了兴奋剂。警卫员看到团长精神好起来,走路简直要跳起来,一跑出门就喊:“团长好起来了!团长好起来了!”
门外的人都为之一振,就在这一刹那,陈宗尧同志的呼吸停止了……
司令员、政委,还有许多同志飞快地走进屋里,迎着他们的是满室的静寂。大家立刻沉入静默里,立正,沉痛地低了头。警卫员“哇”一声大嚎起来……门外的啜泣声一片。
潘世征仍然侧坐在陈宗尧身边,仍旧握着他的手,仿佛他的脉搏仍在跳动不息……有人低诵着一首大家熟悉的诗:
牺牲换人类幸福,革命乃吾辈生涯。
且将点滴血和泪,洒遍天下自由花。
从来不掉眼泪的王震司令员此刻泪水横流,他抹一把眼泪,忍住悲声,庄严地举起手臂,大声地说:“宗尧同志,你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而我们,将永远活在你的事业中。”悲愤的声音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陈宗尧,湖南省茶陵县人,19岁参加革命,历任茶陵县严尧区苏维埃政府经济委员,桃坑、湖口区区委书记,茶陵县独立营政治委员,江西省莲花县军事部长,红七军某团政治部主任。长征途中,任红方军团17师野战医院政委,红二方面军模范师政治部主任,抗战期间,率领平山团转战晋西北,垦荒南泥湾……他从湘东出发,背负着艰辛,背负着战争的使命,转战了大半个中国,一路走了18年,此刻,他的灵魂伴着远处的枪炮声,又轻轻走回到潇湘大地。
战士们抬着陈宗尧依然柔软的遗体,轻轻地放在森林深处的土坑里,他们实在不忍心看到一抔抔泥土将团长掩埋。他们都怔怔的,甚至忘记从团长的衣襟上撕下一条带血的碎布,以志永久的纪念……多么遗憾啊,部队马上就出发,他们和敬爱的团长就此永别了!
平山团蒙受一次无比沉重的精神打击,阴郁的悲痛笼罩着大家。
今天,我们在周立波的文字里,依然看到陈宗尧的牺牲对王震的打击,“……从不流泪的王震同志痛哭起来了。约莫一个月后,王震同志回到鄂南来,他的面容憔悴和沉郁,悲哀的重压使他变得非常之苍老……‘他死得慷慨!’王震同志说,仅仅说了这一句……”
******得知“英雄团长、模范团长”陈宗尧牺牲后,非常痛惜,说这是南下的一大损失!
正当陈宗尧牺牲之时,在延安,陈宗尧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正是陈宗尧所期盼的,名字就叫“陈离延”。当时组织上考虑田英杰正在坐月子,向她隐瞒了陈宗尧牺牲的消息。田英杰哺育着婴孩,渴望着陈宗尧的归来。就在6月8日陈宗尧牺牲的那个晚上,田英杰梦见丈夫在激烈地打仗,丈夫深陷重围,万分危急。她惊醒了,默默地望着南方,冥冥之中感受到什么……
后来田英杰听陈宗尧的警卫员讲一个情节:南下途中,一个战斗的空当儿,陈宗尧和战士们在小河里钓鱼补充伙食。陈宗尧忽然对警卫员说:“王兴之,我们能不能钓几条给田英杰和两个孩子,吃点也好嘛。”王兴之奇怪地望着陈宗尧,提醒说:“团长,你是不是昏了,你晓不晓得我们在哪里?”陈宗尧恍然醒悟,这是遥远的湖南啊!
三个月后的一天,组织上派人来找田英杰,给她拿了2万块边币。当时田英杰感觉到不对头。因为那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了,南下支队也已经开始北返,很多在延安的家属都接到来信,大家都等着会师,去接自己的丈夫去。而田英杰没有接到陈宗尧的来信,此刻又见人拿来钱……来人此刻才把陈宗尧牺牲的消息告诉田英杰,田英杰听到后就昏了过去……
采访手记一:
没有想到,整整七十年后,我能和田英杰老人面对面谈论陈宗尧!
在刚刚寻找平山团时,虽然知道田英杰老人在重庆,但听说老人生病,一度放弃了采访。直到2014年6月,在一个飘着蒙蒙细雨的下午,我和河北电视台《平山记忆》摄制组一起走进了田英杰老人的家门。她的两个女儿、以及儿子陈离延接待了我们。想象中的人一下子坐在面前,一切似乎非常突然。田英杰已过九旬,行动不便但是头脑尚清楚。
田英杰老人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再嫁,也生儿育女,如今一大家子和和睦睦。我感觉到,陈团长依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她的卧室里悬挂着陈宗尧的许多照片,家中珍藏着如潘世征《忆陈宗尧》等书籍、报刊文章等。这和一般的家庭不同,他和第二任丈夫生活几十年,在卧室里却悬挂着前任丈夫的照片,拿我们今天的思维方式无法理解。
我曾经采访过的老战士、老将军中,类似这样的事情却很多。有一对老夫妻,儿女四五个,但没有一个是亲生的,有战友的遗孤,有收养的弃儿,各种姓氏组成一个亲亲热热的家庭。若非经历战争年代,人们是不太能够理 解,那是鲜血和生命凝结的情感。
看着陈宗尧团长微笑的照片,我内心感到欣慰,英雄永远不会被人忘怀。
陈宗尧牺牲后,田英杰最惦记的是找到英雄的遗骨,然后迁回湖南茶陵。她曾经多次写信给中央领导,给359旅的领导,希望能够派人找到安葬陈宗尧的地方。组织上还是很关心的。最后,湖南省民政厅、岳阳市、茶陵县根据老同志们提供的情况,几经周折,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英雄遗骨。
1983年6月的一天,田英杰赶到墓前,流着泪水把丈夫的头啊,手啊,脚啊,这些骨头都倒出来,细细查看。没错,一颗镶金的假牙,一颗锈迹斑斑的子弹,就是这颗来不及取出的子弹,让英雄魂留南征路……
正当迁葬陈宗尧的时候,天降暴雨。那个地方老百姓说,你们不要把他的骨灰迁走,你看他都“哭”成这个样子,他不愿意离开我们啊……
我们在当时的一份《湖南日报》上看到,陈宗尧的骨灰安放仪式上,王震、余秋里、王首道、王恩茂等领导同志送了花圈,湖南省委第一书记毛致用出席并讲话,英雄团长终于魂归故里。
田英杰用苍老的有些含混的话语复述着上述的一幕幕场景,一行行清泪已挂满她的面颊,几度哽咽,几度停顿……
采访手记二:
1963年3月,和陈宗尧战斗生活了18年的潘世征大夫,难以遏制对亲密战友陈宗尧的追念,提笔写下了长文《忆陈宗尧》,后由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他在题记中这样写:“每逢节日,或者遇到别的我高兴的事情,每逢工作困难,或者思想上有什么不同的时候,我总想到陈宗尧,一想起他,情绪就要发生变化。”
作家周立波专门为这篇文字写下序言。文中这样写道:“……作者抑制了自己的悼惜的激情,平静地画出了这位烈士的平凡而又伟大的英雄的形象。陈宗尧同志的坚定、勇敢、勤劳、朴素、爽朗、克己、关心同志和爱憎分明的种种美德,在这里得到具体的表现……”
然而,优秀的外科大夫潘世征并没有看到这个序言,因为他在写完文章后不久,就由于心脏病突发,在青岛与世长辞了。这本革命回忆录成为潘世征留在人间最后的,也是仅有的文字。
随军南下的作家周立波和南下支队及平山团的干部战士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阅读南征的文字时,我忽然读到一个轻松的细节:
8月18日,部队冒雨走了一天,走到一处茅棚停下来,整个部队全在山坡上露营。忽然风雨交加,淋得人直打哆嗦。尽管又冷又饿,大家 情绪仍然很高。大雨刚过,王震和王首道来到第2大队看望战士。战士们正围着一堆堆篝火,有的烤马肉,有的烤衣服。王震走来,询问战士们:“这两天,你们都没搞到饭吃吧?”大家点了点头,都没吱声。有个青年战士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人要能够不吃饭,不睡觉就好了。”大家一听都笑了。王震笑着对坐在一边的作家周立波说:“周立波,你日后要写小说,就把我们这些人写成不食人间烟火,这样才有意思。”大家听了,不禁又大笑起来。
非常可惜的是,周立波历尽千辛万苦,一路写下的南征日记,在“****”时候被毁。
只知道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而少有人知道,他一直跟随队伍南征,也是一位随时准备付出生命的共产主义战士。今年的初春,我在石家庄棉一立交桥的旧书摊,偶然发现一本《周立波小说选》,里面竟然有一篇纪实小说《湘江一夜》,再现了南征片段。
在周立波儿子周健明的回忆文章里读到,周立波和南下支队的王首道、王震等将军们保持了持久的友谊。“****”中周立波被打倒,是将军们为周立波奔走,才使得周立波的冤案得到洗雪。
采访手记三:
那天,河北电视台《平山记忆》摄制组的赵敏老师,兴奋地告诉我,他采访了罗海曦,找到了又一个感人细节,我在电话的一端,跟着他的讲述寻找:
在国防大学教授罗海曦的脑海里,对“平山团”、“陈宗尧”有着无比深刻的印象。因为他的父亲罗章是平山团第一任政委。
平山团南征的许多细节,罗章都跟罗海曦回忆过。关于陈团长牺牲,罗海曦这样讲:“那天我父亲跟我回忆过这段,说是当时已经冲出了包围圈,已经冲出去了,已经是打了胜仗了。陈团长本来那个包袱里边带着一套行军衣,说打胜仗的时候穿的,那天刚好打了胜仗了。“把这套行军衣穿上,我得赶紧穿上这身衣服,打了胜仗还不穿啊。我不穿就便宜别人了!”然后他就穿上了。穿上他们俩就一块到下边的二营……陈团长还喜欢唱几句京剧,在当时唱的是《李逵下山》,兄弟二人下山来,这的确有点儿李逵的豪迈劲头,就是唱着这个,敌人一个猛枪,打在陈团长肚子上,血一下子出来了,陈团长就倒在父亲的怀里。”
听着这些革命故事长大的罗海曦也穿上了军装,来到新疆军区的四师第11团。
在他出发的前夕,父亲罗章对他说:“你看你要当兵去了,能不能帮我擦擦澡?”罗海曦挺高兴,说尽尽孝道,回家就给父亲擦澡。等父亲脱了衣服,水也放好了,父亲却不进去,坐在那儿。父亲给他指,头上、腿上、胳膊上,八处伤。他说是七次受伤,疤瘌是八个,一枪是从前头打到后头打穿的……父亲最后跟儿子讲了一句话:“你知道当兵意味着什么吗?当兵就意味着做好准备牺牲,要不能吃苦,要怕死你就别当兵,要当兵就记住这句话!”
带着父亲铮铮嘱语,罗海曦来到部队。他当时还不太知道他的11团的历史。当兵第二年,就是1969年,部队在中苏边境作战后,团里回忆自己的历史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光荣传统。当时,罗海曦坐在台下听首长作报告,突然听到第11团就是“平山团”,第一任团长是陈宗尧,第一任政委罗章正是自己的父亲!
罗海曦说,铁的平山团精神从此激励着他们,无论是他自己或者整个11团,新疆垦荒等各种任务,都完成得非常好……
血染的征程
陈宗尧团长牺牲后,平山团的战士们怀着极其悲痛的情绪与日伪顽军反复周旋,湘鄂边界这支红色劲旅处境严酷。在延安,党的“七大”闭幕。******在不到十天中,接连发来了三份电报,指示王震、王首道,挺进粤北,和广东的东江纵队会合。冒着难耐酷暑,部队迅速南进。今天,我们只捡拾些记忆碎片:
一
7月,高温38度,部队急速南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