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郭俊,是南下支队极为幸运的一个,受伤后有幸留在家里养伤。他回忆道:
渡江的前一天,政治部的人在村头坟碑上坐着休息,雨后的斜阳使人感到清新爽朗。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我一别多年的家,郭家垱村。我离家时多是青砖大瓦房,现在满眼是茅草棚子,因为1942年在日军暴行“郭家垱惨案”中两百多户全部烧光。这时司令员正在向老乡问话:县城里的日军枪缴了没有,国民党军队到了没有,这里离长江还有几里路,渡船有多少?突然我发现一位老乡面熟,我喊声:“胡表叔!”他看我坐在担架上这个样子呆住了,我说我是“田伢!”他才认出。一会儿男女老少都围来看我,接着我母亲、祖母也跑来了。我祖母见我这个样子直流眼泪,她摸着我毛巾包的冷饭坨子哭出了声,陈祖武和同志们都来劝慰,一会儿王司令员也来了,“老奶奶,你的孙子干革命光荣,亲人相见要高兴嘛!”当夜,司令部政治部就在郭家垱村宿营,首长们就住在我家上面两栋瓦房里,我祖母煨了莲子汤要首长们吃,感谢亲人关照自己的孙子。
次日清晨,部队渡江。郭俊留家医治,陈祖武把当天的行军路线图给我,叫他以后参照着找部队。最后,郭俊找回延安。绝不掉队,这是南下支队每一个战士的信念。
在北返陕甘宁时,平山团的一个姓李的小战士,因为太疲劳,在部队休息时,倒在草丛中睡着了。部队出发了他还在睡。当他醒来时,周围全是国民党兵,他被俘了。一个连长问他:“你是八路军哪部分的?”小李机智地回答:“我刚当八路,还不知道长官是谁,因为我想回家,不想当兵,所以跑了出来。”敌人连长看他挺真诚的,信了,说:“好,以后你就是国军了,跟着我们,有吃有喝。”小李身体结实,连长就命令他到机枪班扛子弹箱。他跟着国民党部队在山里转悠,好多天没有找到我们的部队。他一直寻找机会逃回来。一天夜深人静,正好轮到小李站岗,他看其他人都在酣睡,于是小心翼翼地提起两挺机枪,蹑手蹑脚走出了营地。他一路翻山越岭走了1000多里,奔跑向北方。十几天后,他竟然奇迹般回到陕甘宁。当他提着两挺“捷克式”轻机枪回到部队,顿时引来一片欢腾。连长高兴地说:“你是我们连的英雄,今天,我们连就成立个机枪班,你就是班长!”
南征北返途中,有各式各样掉队的战士,受伤寄养在老乡家里的,化装北返的,无论环境怎样艰苦,他们都千方百计回到陕甘宁。
我在查阅资料时,曾在一个网站看到,一位作家就南下支队在鲁山县城与日军深夜激战而采访当地村民。当时是719团严正祥率队断后,阻击着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那位作家记述:
此时,东方发白,天已破晓。王震命令司号员召唤后卫部队。张仲翰检查后卫部队时发现,阻击排的同志只回来了16名,还有18名战士和严正祥没有回来。王震还在等待,张仲翰沉重地说:“他们不会回来了,他们用自己的血和肉替我们开路,也是替中国人民去开一条宽阔的、解放的大路!”
……王青山老汉回忆,“南下支队”离开后,和庄村群众自发组织起来,掩埋了牺牲战士的遗体。他指着村西的一片树林,又指了指山下的一片河滩说:“那里就是烈士坟。”
南下的征程中,这样的“十九烈士”,还有栗政通回忆的平山团“二十八壮士”,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自己却成为永远等不来的英魂……不,请相信,他们的灵魂也绝不会掉队的!
延安的泪水
王震将军不会飞,八千子弟两条腿。
天罗地网都冲破,万里长征百战归。
——续范亭
什么是“九死一生”,平山团的战士们滴血的心里,一遍遍回味着。这次南征659天,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中,在重重的包围的夹缝中,过黄河、汾河、淮河、长江、湘江,翻越吕梁山、中条山、大别山、八面山、秦岭,转战陕西、山西、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广东7省,行程2.7万余里,苦战几百次,终于这支“王者之师”回来啦!但是359旅出发时3800人,回来时833人,整建制的平山团1200人,归来不足200人……
1946年9月27日上午,延安城外的阳光格外明媚。从七里铺一直到延安东关,五万多边区军民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出城40里,高举“威震华夏”等标语,夹道欢迎南下支队归来。
顷刻之间,将士们进入一条无比欢腾的大河!到处是雷鸣般的掌声,波涛般的呼喊,五彩的小旗,连绵高举的牌子,宽大醒目的横幅标语。“欢迎359旅胜利归来!”这句极为简单的词句如此强烈地震撼着战士们的心。栗政通的眼睛瞬间湿润了,离别延安机场,恍然眼前,怎么像是在梦里一样?人潮的深处,腰鼓在尽情地敲,唢呐在鼓鼓地吹,拉手风琴的战士动情地晃动身躯,直接把音符灌进栗政通残破的袖子洞里。“我们回来啦!我们回来啦!”栗政通心倏然被热浪撞击,喃喃自语地回应着两旁的人群。他拉住行进在右前旁的人摇晃着,大声说:“陈团长,陈团长,我们真的回延安啦!毛主席派人欢迎我们啦!”那人回头,却是卫生队长潘世征大夫……潘队长回头看着栗政通,又看周围的战友们,大家全都泪流满面,继而,在欢腾的热浪里,许多战士早已禁不住哭出了声……
在延安有牵挂的战友们,擦了泪水在人群中寻找着,有个别的人突然出列,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亲人,那一刻彼此的泪水更是汹涌而出……栗政通也在人群中搜索着,期待着,他想看到叔叔栗再温,特别想看到妹妹栗政华……政通有些失望了。他当时还不知道,叔叔已回晋察冀工作,妹妹也回去上学了。
9月29日,****中央在杨家岭的中央大礼堂里,******、朱德、任弼时、彭德怀、林伯渠、贺龙等同志全部出动,隆重举行359旅返回延安的欢迎大会。给一个旅级单位举办如此隆重、规格如此高的欢迎大会,在我军建军史上这是第一次。
“王胡子”的下巴已刮得干干净净,又换了件新夹衣,精神面貌比刚来那几天好多了。此时,王震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一起坐在主席台上。
此前,王震一到达延安,过家门而不入,径直奔向******的窑洞。******和王震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上下打量着这个风尘仆仆,满头长发,满脸胡子,消瘦异常的战友,一时间,竟然相对无言……王震哽咽着说:“主席,向您汇报……”******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他感叹道:“胡子,你受苦了啊,九死一生,重返延安,这是第二次长征啊,了不起!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很好!”两人坐下,开始长时间的促膝谈心。
王震谈到部队情况,说:“……部队一共减员2917人,有的是阵亡的,有的是部队打散后失踪的。不过骨干保留下来了……平山团只剩个零头,陈宗尧同志牺牲了……”******喃喃地说:“模范团长的牺牲很可惜啊,是南下的一大损失……”谈话中,王震向******检讨,他没有保护好主席的侄子、毛泽覃的儿子毛楚雄。中原突围时,毛楚雄跟随两位谈判代表前去胡宗南部队谈判,不想被胡部181团团长岑运应扣留并杀害了。
胡宗南的背信弃义让王震十分愤怒,无法向******交代。为了革命,******失去的亲人已经太多了!早年失去了爱妻杨开慧,又失去了胞弟毛泽覃、毛****。******、毛岸青兄弟到处流浪,受尽非人折磨,而贺子珍在长征途中生下的小毛也无下落;在老家韶山,沾亲带故的左邻右舍也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如今,亲侄子又死于胡宗南刀下。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遭遇啊!
亲侄子被杀害,******在情感上还是有一些起伏的。但看着王震那一脸的真诚,******仍摆摆手说:“革命哪有不死人的!从‘四.一二’政变到井冈山,再到现在,******杀了我们多少人……”
临别,******看着王震的胡子说,这次任务完成了,胡子该剃一剃喽!王震随即呵呵憨笑……
大礼堂内,******激情飞扬的讲话在回荡着:“你们不怕困难,不怕牺牲,深入敌人心脏,敢于和敌人作斗争,打破了国民党反动派数十万大军的围剿,胜利地返回延安,你们经历了第二次长征!你们虽然牺牲了不少同志,但是光荣地完成了党交给的任务,你们是党的宝贵财富,也可以说是从战争这所大学里毕业出来的优秀大学生!”
听着******那熟悉、亲切、振奋的声音,359旅铮铮铁骨的官兵们,眼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有的还在小声地啜泣。是啊,面对艰苦,面对死亡,他们没有哭过。而今天,在党给予的荣誉面前竟然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了。
下午,****中央以******和朱总司令的名义发出请柬,在王家坪礼堂宴请南征干部。礼堂里摆了6桌,每桌都有4大盆菜,还有陕北自制的米酒和小米粥,满屋子酒菜香喷喷的。
王震从******开始一一举杯敬酒,感谢大家对359旅的支持。朱德总司令说:“359旅的‘第二次长征’走了二万七千里,能够回到延安,是了不起的胜利啊!”王震谦虚地说,我们才走了二万二千里路……
王震走到贺龙面前,“老总,真高兴,我又活着见到你,老部队同志们都还好吧?”贺龙敞开衣襟,眉开眼笑地望着王震,说:“好哇,都好。旧年打了绥远战役,最近又打晋北战役,打大同。和你们一样,为了完成任务,也牺牲了一些同志……”他们两人挨着坐下,眼眶儿微红着细细叙谈起来。
359旅南征,贺龙几乎每天都要收到王震的消息才能入眠。
那天夜晚,晋北的战役正打得猛烈,中原突围也遭遇极大的危险。他一头钻进鄂豫陕边境那块地图,整夜都不声不响地趴在地图上。满屋子烟雾,浓得看不清人脸。太阳一竿高了,他也不洗脸、也不出屋、也不吃东西……晋绥野战军副司令员张宗逊有点儿憋不住,到外面喘口气回来说:“老总,干着急不是办法,我看还是以你的名义跟王世泰他们发份报,叫联防军抓紧派部队南下接应一下。”贺龙摆摆手,说:“先发军委,问一问王震他们渡过丹江没有。”当时刘峙与胡宗南在中原的主力前后压着10万兵力。这种情况下再遇到一条山洪暴发的丹江,进退维谷啊!贺龙想象着江水汹涌、白浪滔滔,而船筏皆无,不禁倒吸凉气……
多少担心,多少惦念,终于,王震又活着站在自己的眼前,他们内心涌动着奔腾的情感……王震在向贺龙念叨着牺牲的烈士们:颜龙斌胳膊打断了,可锯子不干净,反而感染恶化了,他仍拒绝坐担架,坚持和部队一起行军、打仗,在小河口战斗中再次中弹。咽气时,他还抱怨自己对革命贡献太少,心中惭愧,告诫战友一定要坚持到新中国诞生……王震说着说着眼里贮着泪水。
王震接着说:“回延安,老百姓围着我们撒彩纸、戴红花,往口袋里塞枣子,这反而叫我心里不好受……那么多同志流了血才换来今天……那天晚上,主力刚通过一条公路,后卫突然遭到胡军伏击,枪一响就倒下一大片。后来,战士们硬是冲到敌人里面,那一场肉搏啊,个个都是带着伤干的。平山团有个战士叫梁二毛,一连放倒七八个敌人,最后把刺刀别断了,拔不出来,让敌人抱住脱不得身。他一口咬掉敌人的鼻子,门牙都崩掉两颗。收尸的时候,他还跟那个敌人扭在一起。山坡上都是尸体呀,沟沟里的溪水红透了……平山团子弟兵,打得没多少了……我们成了英雄,那些同志怕都剩一副白骨喽。”
两个老战友眼前都闪现着那些可爱的战士们,也闪现出子弟兵家乡慈母头上的丝丝白发……历历往事,无限感慨,一向笑眯眯的贺龙,此刻眼里的泪水早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那些望眼欲穿的母亲们,此刻还不知道他们的骨肉已魂留南国,延安,这些流泪的将帅,暂时担当母亲的角色,让缕缕钻心的疼痛划过自己宽阔而柔软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