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春旱,庄稼收成不好,穷人们靠野菜充饥,有的去逃荒要饭。党员们几乎都是穷苦的教员和农民,哪里去拿钱呢?仅截取南古月党员的几个片段:
段节绪父亲早亡,和白发的老娘相依为命,母亲纺棉花织布养活儿子,儿子13岁就刨一点山坡地,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生活。父亲去世留下的阎王债让他们母子许多年才还清。此刻,段节绪坐在炕沿上和母亲说:“娘,我想借三块现洋的债!”母亲大惊。三块钱就是五斗小米,等于母子俩半年的口粮,如果两年还不清,就会翻几倍。母亲被债务压迫得已经害怕极了。段节绪吞吞吐吐不说实情,说:“娘,这你别问了,我有急用,是非借不可的!”母亲感到儿子一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深深叹口气。他望着母亲满头的白发,最终把实情说了出来。他说:“我也知道借债的苦,可我早就是党的人,党有困难,你说我该怎么办?”母亲听完长时间不作声,最后说:“这么说也只能这样了,只琢磨想办法还这阎王债吧!”夜深了,母子俩还在规划还债的细节,比如,不再做衣服鞋帽了,多刨点山坡地,出去帮工跑腿多挣点钱;母亲说她再多纺线,吃饭上再抠紧点,怎么两年也能还清……
第二天,段节绪把三块大洋交到党组织手里。
同一天晚上,同村的齐彭贤也一夜未眠。他是和媳妇“斗智斗勇”。他一家十几口子人靠他和哥哥一起养活,父母去世时也欠了债,逼债的一天到晚不离家门。他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问媳妇说:“你那几块钱花光了吗?”媳妇一听明白了,原来是琢磨她在娘家带来的几块钱呢!她十几年前当闺女时织布纺棉花挣了几块钱,一直存着,看着孩子衣衫褴褛,多少次想拿出来给孩子们做件新衣服啊,但摸一摸又放下了。那是她保全家命的钱,有钱在,她似乎还有指望。
媳妇问:“你突然问这个干啥?”齐彭贤此时只好顺杆爬了,只有编瞎话骗出她这“命根子”了。他说近来认识一个做买卖的,干两三次就能把本赚回来,想拿这钱入股,那个人挺好的,保险有盈利!媳妇不信,说:“有这样的好事,人家不怕你抢了人家的买卖?”
齐彭贤自信地说:“不会,他是好人,还急于找个可靠人做伴呢!”
“真是那样,我把钱给你,你明天就去找他,这银镯子我也不戴了,戴在手上不当吃不当喝的,你也一块儿拿去吧。可有一样先说清,等赚了钱,得先把本还我。”
“那还用说!”
天一亮,齐彭贤就把8块钱和一副银镯子捐给了组织。
抗战爆发后,媳妇知道了原委,别人提及此事,她红着脸说:“亏他能想得出来。我连儿子女儿都不要了,还在乎那几个钱!”看样子有些不高兴,大概嫌人家说她觉悟低。后来她两个儿子先后都送到平山团,一个女儿也送出去参加革命。
另一个是齐彭寿家,他家前五辈的男子,寿命没有超过30岁的,他二十多岁就当了20多口子的家。家里一亩地没有,一家人过年都吃不上一顿白面。但他一下子就捐了10块钱!
原来,他的侄子齐履祥在一个小学教书,很懂事,薪水都是让叔叔去领来补贴家用。齐彭寿就是去那村里,和村长商量,预支了侄子10块钱的薪水,家也不回,直接去捐了款。
他说:“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我把一切希望完全寄托在将来的革命胜利上。”
那个火热的夏天,平山共产党员卖地粜粮,每个人捧出最珍贵、最赤诚的心,期待着打响武装暴动的第一枪。
张桂生带着这200多块钱去了石家庄,下馆子、逛妓院,挥霍无度,住了一个多月,结果一支枪也没有买回来,最后分文不剩地回到平山。大家本来就看不上贪图享受的张桂生,他当上工委书记后就长袍礼帽、拿上文明棍,让人反感。这次回来还骗人们说用作党的活动经费了,穷苦的党员们忍气吞声,心里为那些打水漂的血泪钱难过着,再没有一个服他的了。
秋收在即,暴动依然按照计划进行。
姜占春村的地主村长崔雨庆头一天到地里看庄稼,那是几亩上好的水浇地,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向他点头,他心里很滋润。第二天,他带着长工去收秋,大惊失色!几亩地里的棒子一个不剩的全部被人掰走!
9月13日,木盘村的大地主从睡梦中惊醒。他家地有三顷,刚刚收了100多石(1万多斤)租子。那几天晚上,栗再温编写了《告农民书》,栗政清迅速用红绿纸印成传单,分发给各支部。他派姜占春假装走亲戚去木盘村察看了地形。栗政清和各村的党员们都一连几夜没睡觉,发动起各村的穷人会共400多人,悄悄集结在木盘村旁的一条山沟里,每人臂缠白毛巾,背一个口袋,拿一把镰刀。二更刚过,姜占春宣布“服从命令,遵守秩序”的纪律后,率领游击队员们向地主大院进发,大家迅速涌进村,几个队员早跳上墙头把大门打开,人们像潮水般涌进院子。地主被捆起来,接着撒传单,搜文书,开粮仓,游击队员站在房顶上喊,我们是红军,帮穷人翻身来了,快来分粮食!穷人会的一个老头在火把的映照下,泪眼蒙眬,哆嗦着双手撑起口袋,嘴里不停念叨:“真是翻了天哩……”
转瞬间,地主的80石粮食被分了个精光。四更天一过,姜占春下令收兵,临走,把账本、文书、地契等拿在院子里一把火烧光,大家背着粮食消失在夜色里。
木盘分粮,震惊全县。地主们惶惶不安,开始买刀买枪,组织保安队。栗再温鼓励各个村的党员们打入保安队,明着是保地主,暗地里给游击队通风报信。分粮活动持续升温。老百姓们都知道来了红军,胆子也大了,在党员们的鼓动下,三五成群地去地主家“借粮”,若不借给就坐在院子里不走。地主心里咒骂却不得不借。人们对红军的渴望一下子变成了踏踏实实的认识了。游击队和穷人会迅速扩大。
但对于硬茬儿,游击队还是显得无能为力。那次,攻打霍宾台村地主王连位家大院,因为王家在房顶上支了几条步枪,队员们冒着枪弹,接近了墙根,想用拔火罐的瓶子做的炸弹炸开一个缺口,但房高墙厚,两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好撤退。虽然如此,在那静静的夜晚,激烈的枪声传出很远,枪声传进百姓们的心里,传进太行山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山头,大山不再沉闷,开始微微震动了……
采访手记:
2014年的冬日,天津,中共北方局旧址,我见到了李华生的儿子李华。
李华是国家“千人计划”特聘专家,在美国硅谷从事计算机工作。此次回天津是有商务活动。李华先生非常健谈,思维清晰缜密。他告诉我,他从小就对平山人有特殊的感情,他记得姜占春、栗再温等叔叔伯伯们,他说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天津市副市长、人大副主任等职,一家人居住在天津。父亲去过两次平山,和平山人一直往来不断,他尤其对同在天津工作的风趣的姜伯伯印象很深。他说直到20世纪80年代,每年家里都有平山送的核桃、栗子呢。
李华生在1935年考察平山后,辗转到了陕北工作。1936年9月,在陕西保安,李华生见到了毛泽东主席,他向主席专题汇报了冀南暴动和平山的情况。当时,这些暴动虽然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但许多方面不成熟,没有形成长期游击战的队伍,在敌人大规模的“围剿”下,不得不转入地下活动。毛泽东肯定了冀南和平山的武装斗争,高兴地说:“你们是十八路诸侯中的一路啊!”还说,“你们长着腿,就像我们在中央苏区一样的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嘛!”并讲了游击战的特点,嘱咐他们要依托太行山区,开展华北平原的革命斗争。
平山,以李华生为媒,第一次存入毛泽东的脑海。李华告诉我们,父亲不但工作热情高,待人也非常热心。1943年在绥德地委工作期间,曾为习仲勋和齐心牵线。当时齐心所在的绥德师范党的建设比较薄弱,发生了校园打老师等案件。绥德地委派宣传部长李华生前去学校蹲点,作为地委书记的习仲勋还亲自来绥师作报告。后来,李华生等人一起牵线,促成这桩婚姻。
李华回忆,栗再温在新中国成立后到天津家里来过。他们谈话时还有一个“还钱”的小典故。他父亲第二次去平山,离开时,栗再温从家里拿了100块大洋给他做路费、经费。父亲一直念念不忘。在天津二人见面后,父亲说要还这笔钱,虽然时隔多年,但是“公家”借私人的钱是一定要还的。栗再温听完他父亲的话后,缓缓地说:“既然这样,钱先不要还,先还人,为革命我死了两个侄子,老李啊,你就先还我的两 个侄子吧……”
此刻,两位老战友陷入了沉默,泪水又湿过眼角……
“108支队”
崔四狗子崔民生 刘豁耳子栗再温 大老刘姜占春
疤王曹镛李谨亭 王昭他在前面走 后面跟着梁雨晴
——平山民谣中的早期共产党领导者
冬夜沉沉,平山的这支农民游击队睡在阴冷的山洞里,虽有寒风侵袭身体,他们沉浸在收获的兴奋中,但他们即将品尝“叛徒”的毒汁,体味流血牺牲之深痛。
在分粮、借粮之后,游击队开始向地主借钱、借枪。一次,几个队员“偷来”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向孩子守寡的母亲借钱。其实这家富户男主人去世,只剩下孤儿寡母,家里的积蓄也没有多少了。过了两三天还不见人来换孩子。栗再温听说后,马上让把孩子送回去。孩子受惊吓哭喊,队员们又得给吃的,又要哄着,出门转移还要背着他,早受不了了。最后悄悄派人将孩子送给了那个寡妇。张桂生却不大高兴,说那几个人革命思想不彻底,批评了他们。本来大家对他挥霍大家的血汗钱早气愤至极,此刻矛盾激化。大吵了起来。几个队员把子弹上膛,去找栗再温评理。有几个党员竟然提出要枪毙他。
栗再温心里明白,但还是压制那几个党员,维护着张桂生。张桂生和那几人闹起对立,情绪低落,有时竟哭哭啼啼找栗再温,栗再温多次劝解也不起作用。张桂生最后提出要到天津找省委评理去。栗再温考虑到张桂生的身份,就送他去了天津。一个姓马的队员自告奋勇护送他去。这个老马就是张桂生认识的锔盆匠。
过了二十来天,老马回来了,拿了一封信说要见栗再温。栗再温何等谨慎,凡是游击队有人出门,他们就转移一个落脚的地点,由外围的人通风报信。老马把信送到了,却没有见到游击队的人,更没有见到栗再温。黑漆漆的山洞里,大家借助手电筒的光亮,看到栗再温大脑门上,两道浓眉紧紧锁在一起。栗再温回忆起一次在回舍镇一家姓田的油坊接头时,无意间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西木、走火、正水、刀口、日金”等一些莫名其妙的字,他仔细一想,西木不正是一个栗字,可能指他,走火指的是廷焕,正水是政清,刀口指王昭,日金暗指曹镛(曹慕尧),全是平山党组织的骨干,可能有了叛徒……
栗再温接着念信:“我在石家庄弄来了一批武器,腊月初九夜里要运回南古月,请你们带领全体游击队员,全副武装前来村北二道桥迎接……”
“好狗儿日的!”栗再温这个文雅人不禁骂了句粗话。栗再温给大家分析:张桂生知道保安队在严密搜捕,为什么还要大家大张旗鼓地去接武器?他说到天津后来信,因何邮戳又来自石家庄?上次一条枪没有弄来,这次能弄来多少武器?需要那样多的人去接?何况有人反映近期王昭的老家天井村有不明身份的人在转悠。大家似信非信,该怎么办呢?栗再温给大家解释清楚,语气沉重地说:“张桂生可能叛变了!我们不要把敌人看得太简单了。腊月初九,游击队一人一马不能去!”接着,他详细安排了南古月村的支部书记段节绪,让他带几个人过去接头,见机行事。嘱咐他:“要是两个人,估计是张桂生和老马;要是三个人,可能有省委的同志;要是再多一个人,千万不能去接头!切记。”段节绪拿着栗再温的“锦囊”,心里还怀着一丝期望,不是特别紧张。
腊月初九,滴水成冰。段节绪招呼几个党员吃了一顿面汤,带上两杆土枪,悄悄隐蔽在二道桥旁。“嚓”的一声,一根火柴划亮了,段节绪拍了三下手,对方也拍了三下。段节绪借微弱的星光,瞪大眼睛数人数,一个,两个,三个……不对,影影绰绰好像还有人。听老马喊:“人在哪儿呢,来呀!”他们并不理睬,还在数。猛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保安队、新驻防平山的53军大批人马扑了过来。段节绪冷汗湿了脖颈子,大喊:“撤退!”几个人因为有所准备,迅速跳进一条干沙沟里,顺着河滩跑上了西山坡。保安队马上包围了二道桥,扑空后,直奔村子里,村里鸡飞狗跳,大人喊,孩子哭,乱作一团。几个人喘息着坐在山坡上,从心里到脚尖都打起寒战:“好险啊!要不是栗再温同志估计准确,我们游击队就全完啦!”“真是叛变了,好毒,好狠,比蝎子都可怕啊!”
张桂生叛变,游击队的主要领导人姜占春、梁雨晴等人,早按照栗再温的安排转移隐蔽。但是,张桂生熟悉的十几个村子都被包围,他认识的党员家都被搜捕。一台油印机也被搜走,李法庄、侠玉堂等十几个党员被捕。因为栗再温的准确预感,大部分党员都转移了。张桂生似乎有些失望,他的“叛变承诺”没有兑现,大鱼一个没有抓到。正在这个叛徒郁闷之际,他和特委组织部长贾良田在滹沱河滩不期而遇!
贾良田和他是老乡,在平山没有正式职业,扮演成货郎,走村串户搞活动。张桂生眼冒亮光,这个组织部长可是最清楚党员们的底细啊!然而,他失望了。任何的刑讯逼供都在这个硬汉子面前不起作用。张桂生死皮赖脸地当堂对证:“我是特委书记,你是组织部长。”贾良田开口怒骂:“呸!放你娘的屁,我根本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