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尧怕栗政通过河着凉,把酒精细细地涂抹在他的腿上;王震把自己的鞋子给脚底流血的战士穿上,把斗笠拿给风雨中的小战士戴上;彭德怀在率部队穿越毛乌素沙漠时,嘴唇干裂出血,也不肯喝一口水壶里的水,把水留给战斗部队的战士们……这些爱早在栗政通心灵扎根,并由他传递给士兵,爱的链接,打造出无往不胜的铁军。
大家都知道彭德怀“爱兵如子”。在西进的大军中,彭德怀依然细致地观察着部队。一次急行军,一位领导同志骑着马,挥动着鞭子,把马打得四蹄腾空,在步行奔跑的队伍旁一溜烟跑过,在马上不停呼叫:“跟上!跟上!快跟上!”
彭德怀见此,立刻召集干部,给大家上了一次“爱兵教育”课。
“大家都是带兵的人,我也不例外。带兵的人,都是当兵过来的嘛!应该懂得爱兵嘛!不爱兵,过去我们那几年还不是白当啦!”彭德怀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个领导的情形,诙谐地说:“我看,这位领导同志应该给战士们换一个位置:叫战士们骑马奔跑,催促他‘跟上,跟上’,看他是否能‘跟上’,看他又有何感想?”
这些风趣而不失威严,生动而蕴含哲理,甜辣间下、言简意赅的教育,让干部们心服口服。之后,骑马的干部练习“飞毛腿”的多起来,感到有了飞毛腿,在战士们面前才有发言权。俗话说“兵烂烂一个,将烂烂一窝”,干部的影响非常巨大。彭德怀经常引用美国巴顿将军的话:军队是个特殊的集体,往往是根据指挥员的变化而变化的。部队能不能打、经得起经不起拖,受得了受不了苦,打了胜仗能否保持冷静的头脑,打了败仗敢不敢从自己检查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干部有关系的。为么子古今中外军事家都要求指挥员成为战士的表率呢?道理就在这里。因为战士每天都在看你,你一点点变化都会反映到部队……
对于平山团的战士来说,身教重于言教,一个陈团长带出许多个栗政通这样的“陈宗尧”。栗政通所带的部队是彭德怀司令员夸奖的“放心部队”,干部士兵都一致,行军连“坐大车的都没有一个”,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难怪******一再叹惋,失去陈宗尧是南下的“一大损失”。而平山团北返后仅仅生还一百多人,栗政通这样有文化有智慧的指战员弥足珍贵。今天在扶眉的硝烟里,栗政通又不幸离去。栗政通的许多战友、领导极为惋惜,都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
晚年的花玉春回忆说,栗政通受伤后,花玉春将栗政通搂在怀里,连连安慰他说:“营长你放心,我们马上就到后方野战医院了……”此时,担架队赶到,栗政通立即被放到军用帆布床上,然而,担架队刚跑出几十步,栗政通就不行了。
战斗胜利结束后,在全师召开庆功总结会的时候,师长张仲翰说:“栗营长负伤时,背下去得太晚了,那个作战参谋为什么没有早点把他背下去,太可惜了!他还这么年轻,革命工作还这么多……”花玉春心里明白师长悲痛的心情,这样优秀的部队指战员每一位将帅都喜欢,何况栗政通有文采、有诗情,是张仲翰的文友呢。张仲翰从感情上接受不了事实,也许这个“批评”并不客观。花玉春心里非常难过,他觉得,自己对栗政通的牺牲是有责任的。又过了两天,在行军途中,张仲翰师长和曾涤政委骑马从花玉春他们的身边经过时,张仲翰指着前面18团队伍里的一名指挥员“兴奋”地说:“那不是栗政通吗?”(大概他的心里一直装着栗政通,不能释怀,产生了错觉)副政委熊晃脱口而出:“你忘了,栗营长已经……”花玉春和战友们听见他们俩的对话,心中又是一阵阵酸楚……
718团尖刀营副营长(后来为空11军副军长)陈汝义也参加了眉县的战斗。他回忆说,栗政通在清华镇率领部队发扬猛打、猛冲、猛追的精神,一口气追出敌人20里地。把敌人逼在了夹道村,刚要攻击,意外发现村里还有老百姓没有撤出。栗政通命令部队停止进攻。村子有护城墙和护城河,不易攻打。国民党军队借人质来要挟我军,拒绝了栗政通的劝降。最后,栗政通命令,不使用重武器,带领战士们连续三次冲击,都没有成功。最后,敢死队冲了进去,因为敌人火力猛,后续部队没有跟上来,被迫退了回来。
最后,经过侦察发现,北门附近没有村民。他立即命令用炸药炸开城墙,实施突击。刚刚爆破成功,村里已经竖起了白旗投降,栗政通站在高处山头观察之际,意外发生了,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太阳穴。战士们高呼着“为栗营长报仇”的口号冲进村里,活捉了敌198团团长。
陈汝义回忆,50多年后,村里的乡亲还知道,这里曾经牺牲了一个营长。陈汝义所记忆的和扶眉纪念馆的记载有一点出入。但栗政通打仗中爱护百姓的作风,在当地一些村庄的百姓中还有记忆。
一位陕西的网友曾到眉县马家山一带采访。新联村二组80岁的刘大爷目睹了这场战斗的激烈和残酷。据老人回忆,1949年6月12日 ,天麻麻亮,他打开头门,(打麦)场上全是八路军(解放军),依次在场边的涝池灌水。年轻的他告诉八路军,涝池的水不干净,愿意为八路军挑泉水。
担了几十担后,疲惫的小伙子给一位领导说:“人太多,我担不过来。”领导说:“我们可以喝池水,每个人都带着大蒜,喝口水,吃口蒜,没关系,请你给我们带个路。”谈起马家山战斗,老人指着西边说:“就在老鸦沟,打得很激烈。国民党从狐仙洞爬上来了,硬扎得很,死不投降,最后,全消灭了。”
网友问起部队牺牲情况,老人摇摇头说:“死人多得很,就像麦捆捆……伤员多得很,就在这场上,疼得直喊叫,惨得很,我害怕得三天都没吃饭。”
二郎沟村80多岁的高大爷回忆,麦刚下镰的一天,天刚亮,八路军已经来了,到村子喊:“老乡,快躲开,动火了。”老人曾埋葬过一位八路军营长,清楚地回忆道:“那个营长,就埋在二区后面崃崃边的皂角树下东边。到了第二年,大概是二三月,把那个营长掏了,公家定做的棺材,当时就放在大槐树下,人用五尺红布(可能是党旗)裹着。然后抬走了……”
高大爷说的营长,可能就是栗政通营长。他描述的运回灵柩的时间,和栗家人说的“1950年春天”吻合,栗家人回忆栗政通“躺在厚重而精心制作的棺材里,身上覆盖了一面鲜红的绣着镰刀斧头的党旗”,这些都符合马家山下老人的回忆,那棵皂角树下就是栗政通长眠的地方了。
书信存世 魂归故里
杜甫曾感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战争岁月中,书信无比珍贵,一头是慈母家园,一头是战士游子,家书负载的可能是彼此的全部情感,甚至是一个战士的生命和灵魂。
一个夏日,平山南沟,微弱的灯火下,栗家人集聚一起,听栗政华读栗政通的一封较长的家书,那是1947年6月栗政通写给妹妹的信件,从那封信里家人清楚了他南下以后的一些情况,得知他平安地在山东渤海军区工作,一家人悬了数年的心才稍稍放下。此后一段时间,栗政通给家人寄来了几张相片,并给几位妹妹写信:
政华、政新、政芳、政书、政秀妹:
十年的离别使我们不能团圆,以我“战士的心”来与你们相会。当我为人民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时候,这张被战争锻炼成的肖像随着你们漂泊吧!
政通
十一月十八日
同时,栗政通也给在晋察冀工作的栗再温、他最尊敬的叔叔寄来信和相片,并附言:
这是我寸心的表白,特请您作为永远的留念。当儿流尽最后一滴血时,特此相就是我的灵魂,它永远跟着您前进。
就在栗政通寄相片给家人不久,他随部队转战到家乡平山,驻扎在西柏坡村附近的柏岭村。当时,栗政华就读的晋察冀边区工业交通学院,因为战事紧张已从张家口转至平山县西柏坡一带。兄妹相隔几里地,栗政通终于在学校里见到妹妹。兄妹在延安分别,数年不见,见面后畅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从战争到读书,从婚姻到生活,从战友之情到兄妹亲情,从与亲人的团聚到对父母的思念,说到伤感之处,兄妹两人哭作一团,谈到革命即将胜利,兄妹二人又都情绪兴奋,感慨万千。
在学校的两天时间里,栗政华最要好的同学李虹姑娘也热情地接待栗政通。李虹非常崇拜杀敌立功的战士,见了平山团的英雄栗政通也一样欢蹦乱跳的,围着栗政通问这问那,和政华一起兴奋地听栗政通讲战场的经历和战争故事。李虹肤色白皙,温婉而开朗,有知识女性新思想,又是妹妹最要好的同学。顷刻之间,栗政通这个征战疆场的战士对她一见钟情,开始了他的“初恋”——喜欢上了李虹!
在充满温馨的家乡的土地上,在战火纷飞的岁月中,这一抹儿“恋情”是多么动人啊!然而,战士心中刚刚开始燃烧的“圣火”却将熄灭!栗政通不好意思表达自己的爱慕,栗政华也不便去充当“媒人”,后来,栗政通找到在县里工作的三婶子(栗建周妻子韩景芳)、四婶子刘旭江,一起隆重地去找李虹“提亲”。但是,李虹始终没有回音。当时,李虹已经有男朋友,她虽然非常喜欢栗政通,但或许她不能背弃自己的许诺吧,她婉拒了政通。
栗政通离开政华的学校,回到驻扎在平山县柏岭村的部队,在当日就给政华写了一信:
亲爱的政华:
重别是多么痛心的一件事呢!我在十年的斗争中体会到,人生就像很短的一段旅程,人生的境遇——离合、生死,自然扮演着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情。你日后在工作中处理一切问题要冷静、客观,在实际工作中提高自己。
胜利后再见!
你兄 政通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二日于柏林村
十几天后,1948年的元旦,栗政通所在部队撤离平山,奔赴西北战场。他给政华和李虹同学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亲爱的李虹、政华同志:
要别了,没有时间和你们见面了,请不要见怪。
你们送我的礼物和赠语,我深深地记着,它是激励我的一妙灵丹,我很珍重地将它永远地保留,作为远别的纪念。你们的话决不会死板地刻在白纸簿里,一定在战斗的行动里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
在今后的生活里,很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来帮助和鼓励我,咱们经常通信吧!
我要走了,
勇往直前地走上前去!
背向着故乡,
面向着前方,
愉快地走上战场。
祝你们学业日日向上,
祝你们身体健康。
让我们亲切地生长在革命的大家庭。
再告在战场。
栗政通
一九四八年元旦写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栗政通心中对李虹一片赤热。而今,88岁的栗政华对我说了她最心底的一丝遗憾:“政通哥哥在恋情上的失败,大概对他打击很大。看惯了战场上生死转瞬间的人,心理上是非常脆弱的,他心里充斥了更多的痛苦和悲壮……今天看来,也许哥哥和李虹结合了,也许不会战死呢?”这当然是栗政华老人的臆测,战场的牺牲是无法按照人为去设计的。但当时栗政通是非常乐观的,家人常常担心他的安危,他则用“子弹不认识我”这句口头禅来安慰家人。他虽多次受伤,但幸运的是都没有大碍,为此,他乐观,随着作战经验的积累,他的自信和乐观一定水涨船高。或许,面对爱情萌芽的夭折,他内心不会像信件里那样“潇洒”的。这一点,妹妹似乎看得很清楚。
带着怀恋,栗政通重新走上战场。一年之后的1949年3月,中国共产党的七届二中全会在平山召开,栗政通的领导给他放假,他再次回到家乡。在栗家人的记忆中,栗政通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带着一名小勤务兵回到了南沟。英雄荣归故里,阖家欢喜,并且喜上加喜,家里为栗政通找了名叫德珍的媳妇。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对于征战多年的栗政通,依然是最为温馨的日子。
关于这段岁月,栗战书在《寸心的表白》中这样记述:
……叔叔离开部队时,部队首长告诉他:革命即将胜利了,你回家成亲后,如果愿意回来就回来,如果不愿意回来,就把那匹马留在家,让勤务兵赶回部队。叔叔已经12年没有回家了,与家人的团聚,新婚的甜蜜,胜利的曙光,他还带回了战场立功受奖的勋章和奖状,这些令人高兴的事情,使叔叔的心情格外兴奋,他真有点不想再回部队了。一天晚饭时,叔叔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家里人,他受到了全家人的“批判”。爷爷说:“革命还没成功,你怎么能当‘半截子革命’呢?”大姑姑说:“你不能当逃兵!”小姑姑说:“我看你是怕死哩!”叔叔听了十分生气地说:
“我怕死,你到战场试一试,一颗炮弹就会把你吓死!我为了发起一次冲锋,死过三个司号员。一个站起来刚吹响号角,敌人一枪把他打倒,第二个、第三个都是这样牺牲的。最后是我从爬伏中冲出来,立在最高处吹响了冲锋号,高喊着‘不怕死的战友们,跟我冲啊!’敌人的子弹从我头上嗖嗖穿过,我怕死,你敢吗?”那一夜,叔叔辗转难眠,他的心里可能进行了一场不知是什么味道的痛苦斗争。第二天一大早,他执意要回部队,爷爷、奶奶,还有他那年轻美貌的新婚妻子,还有我的父亲、小叔、姑姑们,还有全山村的男女老少乡亲们,都到我家门口为他送行。他抱着那匹高大的枣红大马,深深地亲吻了一口马的脸颊,便踩镫跨马,飞也似的奔驰而去。全家人呼喊着:“政通,你要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