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哭着说:“好孩子,一定会回来的。”我那婶婶则转过身,用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汪汪眼泪从手指缝里流淌出来。而这一切,叔叔似乎一点都没听见、没看见,只管骑着他那匹骏马,连头也没有回,急速地转过了山嘴,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叔叔就这样连蜜月都没有度完就走了,走了就再没有回来。大约五六个月后,家里收到了部队寄来的叔叔牺牲的通知书,才知道他离家两个多月就永别了人世,全家人又一次沉浸在悲痛和思念中……
1949年底,部队还寄回了栗政通的遗像,在相片的背面写着:“生长在战争的熔炉里,光荣地牺牲在胜利的巨浪里”。附寄了从他的军用包里发现的他写于1948年4月的手迹:
——恕forgive me请原谅我。
——经过战争熔炉的锻炼。
——从战争中生长坚强。
——拿出我们工作的成绩和学习、思想的进步作为见面礼。
——自己去寻求路。
同时,栗政华也接到了张扬的来信,他是栗政通最亲密的战友,时任18团1营教导员。张扬在信中这样写道:
政华同志:
远在五六个月之前,当我得到你的哥哥、我最亲密和热爱的战友——政通同志不幸在战斗中光荣牺牲的噩耗之时,我就准备写信给你……
但,所抱愧的,以致我在今天(十二月十四日)才能写这封信的原因是:在你的哥哥——政通同志光荣牺牲的那次战斗中(即同年六月十二日,在陕西眉县金渠镇歼敌胡匪三十六军),我也同时负伤,一颗子弹穿透我的小腹和左股而出。据说,和政通同志负伤的部位相近,当时我也是有生命之险的。当我被抬到距火线几里地之远时,虽当时由于战斗之疲困和负伤流血过多所致,我有些昏沉,但对战斗的胜利,对同志尤其是我最亲密的战友——政通同志之关怀,却是那般的强烈和清醒。当我派通信员请来卫生部政委,询问他干部伤亡情况,记得当时曾告知我政通牺牲之事,但也许是对他了解太深和情感的超越作用,我倒像未听见似的,总想着:“没有的事,政通是打不倒的人!”所以并未感到哀痛。
以后,由于情况变化,三十六军虽被歼,但敌增援赶到,我们即撤出战斗,我也被一刻无有停息地抬至西安,旋又送临潼医院。在那里一个多月之后,我得到团上一位同志的信,才了解到政通牺牲的经过,这才在我的思想上理智地相信,我们党优秀干部和共产党员,我最亲密和挚爱的战友——政通同志,是死了,倒下了!
在战斗中负伤,连自己的生命安危尚且难以评估的我,并不曾为自己抛流一滴眼泪和感到些许哀痛与不幸,可是,在我读着那封信的时候,我却掩面大哭了。拨弄自己的伤疤是痛的,而我却曾一日数次读着那封信,吞咂着滚滚的热泪……但我一直保存着那封信,为使你了解政通牺牲经过及同志们对他的反映,我随信附寄予你,请细心读之。
政华,请勿难过,又莫伤心,化悲痛为力量!
作为政通的妹妹,我深信,你会为自己有着这样的胞兄而感到荣幸的。政通同志的战斗的一生和他英勇的死,正是我们今天所获有的胜利之保证。我想,今后我们倒是应该着重于怎样来学习他,以更好地学习、工作,献身于人民的解放事业的实际行动,作为对他和在解放战争中光荣牺牲的烈士们之最诚挚的怀念。
本来前面我谈到,几个月以前我想写信给你的,但当时苦于不知你之通讯处,以后,我伤还未好,就又被调至军教导团工作,此阶段,我们由西安至天水、兰州,而张掖、酒泉、哈密、迪化(即现在的乌鲁木齐),经常在行动中,加之我被调学生队工作,也经常变动,因而没有个宽裕点的时间给你写信,希原谅。但我已于半月前搭飞机由哈密来迪化,将至陶峙岳起义部队工作,现正休息,大约一星期后可至新岗位工作。
我和政通三年来相处一起,结成了最亲密的战友,我最了解他而他也最了解我。过去,你和德珍(政通之妻)写给他的每一封信,他也都让我看过,而你们每一个人,他也都和我谈过,由他在我面前对你的介绍,我是很敬重你的,希望你今后更好地为做个优秀的共产党员而努力,更好地为新中国的伟大建设事业而努力!
最后,我很希望我们经常通信,在你读过我随信附去的那信之后,你当不难了解我与政通有着怎样深厚而可贵的同志情谊。请好好慰勉德珍同志,并请转致我与政通间的兄弟般的敬意和祝福给你的父母亲,请他们节哀、保重!
此致 敬礼
张扬
十二月十四日于迪化
读着哥哥的来信,政华痛苦万分,她想着那个哄着她上学的小大人,想着机场的送别,想着哥哥来学校的畅谈,她的泪水不停地流淌,她背着同学悄悄地流泪,常常在寂静的夜晚思念哥哥。当然最痛苦的还是她的父母,大哥栗政清死在天津,尸骨无存,而今政通又牺牲在陕西,父母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疼痛啊!
栗战书在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
……记得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父亲就不止一次地向我讲述有关叔叔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从陕西眉县运回叔叔的棂棺并进行安葬。那是195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爷爷、奶奶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大家围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共同商量着一件几乎全家人都深切关注和惦念的事情:叔叔参军离家13年了,只在1949年的春天回过一次家并结了婚。现在他死了,他的寒骨还在千里之外的眉县马家山的山洼里,他的灵魂还在荒郊野外漂荡。而家里有他的父母兄妹,有他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匆匆离别,而一别就永远不能再相见的新婚妻子。况且,他最后一次离家时心情并不高兴,他是生着气走的,他很可能在战场上是生着气向敌人冲杀而饮弹身亡的。凭着他十多年的战斗经验,凭着他当过侦察排长、侦察连长的经历,他是不应该死的。现在他死了,虽然他再也不会向家里人述说着什么,但家里人误会了他,应该把他叫回来,应该用亲人的亲情去温暖他那颗可能受到创伤的心。几乎是一整夜,全家人边商量着如何把叔叔的骨骸取运回来,边回忆着叔叔与家人壮别的一幕,所有人的眼里都噙着泪花,父亲哽咽着,姑姑们则大声嚎哭着,只有坚强的爷爷、奶奶把悲痛的泪水咽在自己的心里……
经过商量,决定由我父亲栗政修到眉县取运叔叔的棂棺。我的家乡河北省平山县距陕西省眉县千里之遥,那时交通十分不便,没有汽车,连马车也不是一路顺通。父亲带了叔叔的烈士证书,赶了两匹骡子,备足盘缠和喂牲口的草料上路了。叔叔的棺柩是他牺牲后部队为他做的,用的是三寸厚的松木板,重得很,并且用大红漆进行了油漆。在棺柩的正前面,雕刻了两支交叉竖立的枪。父亲是把叔叔棺柩的一头放在骡子的后脊驮架上,一头放在另一匹骡子的脖子驮架上,让两匹骡子一前一后行走,日夜兼程,用了30多天时间才运回老家杜家庄南沟的。棂棺运回后,家里人在村西南角一座小山头下面为叔叔选了墓地。安葬那天,全村人几乎都到了,大家都要求打开棺柩,再看上政通一眼。于是,在墓地处,打开了棺盖,只见叔叔安详地躺在里面,胸部覆盖了一面鲜红的绣着镰刀斧头的党旗。叔叔的头部和腹部都用白色的绷带多层缠绕着,绷带上映着褐红色的血迹。显然,他是头部、腹部都受了致命的枪伤而牺牲的。在场的人排着队,一个一个地手扶着棺口,含着泪,低着头,瞻仰了叔叔的遗容,和叔叔做最后的诀别。村支书致简短的悼词,然后烧纸,上供品,燃放鞭炮,披麻戴孝的家里人和村上人都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就这样,用革命加传统的方式,完成了叔叔棺椁的安放。
一颗漂泊的灵魂终于回到了故乡!
清明时节,当我来到南沟附近的栗家墓地,沐着春阳,在栗政通墓碑前静默良久。我眼前似乎闪现栗政通骑马奔出南沟的细节。这个回忆,长久地折磨着我。
我无数次假设、叹惋、流泪,假设那时不再返回战场,并且他是可以不返回的,那么,这个为了战争而生的人就会终老故乡,也不会有人说不完美!然而,没有。这个还尿炕的13岁孩子,在战火硝烟、奔波动荡、随时赴死中生活,而今26岁了,从死神的指缝里一次次爬出,有多么疲惫,多么的渴望平淡安定的生活!并且刚刚尝到了新婚的一点点甜蜜,那该是多么的甜蜜!我想从此一辈子吃糠咽菜喝凉水,他都能接受。然而,不可能啦!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他全部选择了。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奉献、牺牲,别无他了!
故乡似乎也不能接受他的高头大马,他的英俊潇洒,这自古就是块悲歌慷慨的土壤!飘荡着马革裹尸、魂归故里的悲美之色。栗政通你只有面对着战场冲锋了,乐观的你,整天说“子弹不认识我!”然而,“死”,这个战场上最忌讳的字眼,你看过千千万,今天要用自己最成熟的、最饱满的、最壮烈的、最浪漫的血液去亲自书写了!泪水汇成江河,也不能让历史倒流。你躺在故土中,纱布缠裹着面庞,平静安详,你可以长眠了。
风萧萧兮,八百里太行寒,壮士一去兮,今日复还。荆轲刺秦前享受了多少日人生富贵,刚表示喜欢一个美人,太子丹就把美人的双手放在托盘里“奉献”给他,有期待有逼迫,那个“不复还”固然悲壮,怎比这憨厚的太行山的半大小子们、壮小伙子、大汉子们血洒疆场,更令人嘘唏。
墓地上荆草散发着静静的香气,黑色的大理石上那个名字熠熠闪亮。那个放下蒯篮的少年,今天,在这春风又吹的日子,你是否还拿起镰刀,为母亲割一筐青草?那个爱管闲事的“小大人”,是否还在看护着你的家园?
太行无声,也静默着。这块墓地因为有栗再温、栗政清、栗政通三位烈士,业已成为平山的一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附近的一学校学生来扫墓。这些扫墓的孩子们,正是和当年栗政通离开南沟时一样的年龄,他们从未体味过战争的残酷,无法穿越时光隧道,无法回到悲歌慷慨的烈士心田,那就等待吧!只要有你们的精神呵护,一代代都会长大的……
采访手记一:
2011年12月的一天,从河北飞至贵阳已经很晚,但依然如约来到了贵州********栗战书的办公室。他是平山团烈士的后人,我十分珍惜这次采访的机会。栗战书身材高大,典型的栗氏家族男子“高高挂挂”的形象。他温和厚道,特别是那慢悠悠的家乡话,让我备感亲切。谈话愈加深入,我的思绪随着他浓浓的几十年乡情记忆,摇向太行山,定格在平山县杜家庄村南沟。
这是个绿树丛生,溪水潺潺的自然村,只有七八户人家,但却有着不寻常的“风景”,闪耀着“赤色高光”,先后有40 多位儿女由此出发,融入中国革命的浪潮。
栗战书的父亲栗政修坚守了南沟的家园,一边参加革命工作,一边辛勤耕种,让一家老人孩童有了安定和温馨。栗战书在这块贫瘠的热土上出生、成长,耕耪打拉,他样样农活都干得出色。从古月中学毕业后回乡,依然坚持读书,并不放弃自己的人生憧憬。在《寸心的表白》一文中他写道:“我中学毕业回乡务农,在生产队里当了几年‘放羊倌’。每当我赶着羊群,来到埋葬叔叔的这座山头时,不尽的思念总是涌上心头。我常常蹲在山头上,两眼凝视着叔叔的墓,没有见过面的叔叔的形象总是浮现在眼前:他站在山头上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他端着冲锋枪向疯狂的敌人扫射;他用刺刀扎向敌人的胸膛,敌人应声倒下;他骑着战马,高举着手枪,率领着千军万马向前奔腾,势如排山倒海,锐不可当;他受伤了,额头上裹着绷带,用手捂着淌血的腹部,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去……他,在我的想象中,就是手托炸药包的董存瑞,就是用身躯堵住敌人机枪眼的黄继光,就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端着爆破筒跳入敌群的王成!”
我非常相信憧憬的力量!如同梦想能给人灌注非同寻常的精神动力一样。栗战书的少年的心房中萌生着英雄的大树,或许这将伴随一个个体生命的终生。要驰骋疆场,要报效国家,要奋勇当先,要干一番大事业……当他起身挥舞放羊鞭,顺手把一块小石块投向远方,石子携出的几根青草飘然落下,植被的香气便持久地留存在故乡的土地上。山石般的男儿意志,绿草般的诗情,从栗政通到栗战书,血液里流淌着忠诚,凝结着陈酿般的乡愁。
儿男纵马家万里,志士吟诗泪千行。
一夜秋风松江月,两三灯火是故乡。
这是2008年3月8日“两会特别节目——小崔会客”崔永元的专访中,时任黑龙江省省长的栗战书吟出的一首《江畔思乡》,是他于2004年中秋节,独自在松花江畔走步,见江中秋月,两岸灯火,“不觉念及故乡杜家庄南沟。回到住所,洒泪而作”。读者不难从中感悟那无尽的乡情。他同时做出的还有另一首言志诗:
男儿不惧请临危,山岳多姿看峰回。
秋风浩荡欺弱骨,鹰击长空展雄飞。
西方人说,“贵族是训练出来的”;中国人讲,“将门出虎子”,精神传承和浸染,便具备了极其强大的动力!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民族,若没有强劲而持续的精神动力,进步、发展、坚强的屹立,都将是非常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