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一回头,总看到我光着稚嫩的小脚丫,在屋前的空地上奔跑,从一棵泡桐树下跑到另一棵。哥哥五六岁吧,总是跑在最前面,妹妹紧跟着,我在最后。我们两手沾满泥污,但笑声却干净纯粹,银铃一般在傍晚的村子上空震颤。夕阳已不再热烈了,透过明净的空气,从水田那头斜照过来,穿过林子,将我家房子西面的红砖墙染上了浅浅的金黄。我们兄妹就这样等待妈妈从田冈劳作回来,在等待中游戏,在游戏中等待,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太阳被远远的草垛山遮住的时候,屋里暗下来了,妈妈就会突然出现在村口林子中间的路上,远远地呼喊我们的小名,声音那么好听。她背着一大捆作猪食的红薯藤,用锄头把挑着,散开的红薯叶几乎要将她整个的人盖住。也许是挑着一担稻杆,两边的稻杆高过了她的身体,散发着阳光与干草的芳香。我们即刻从树下跑过来围在她身边。在屋门口,妈妈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三五个红薯,每人一个。哥哥领着我们去池塘里洗红薯吃,妈妈转过身进了屋里,划亮一盏油灯,屋里亮堂起来,照着妈妈年轻姣好的面庞——
我的记忆在这儿中断了。也许我跟哥哥去池塘里洗红薯去了,妈妈在家里的劳作我没有看到,而灯光与妈妈姣好的面庞,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一生也不会磨灭。
随后,我又看见妈妈领着我们从屋里出来了,带我们踏着月光去村边的池塘里洗脚。就在那条从门口到池塘的小路上,我忽然已经长大,比哥哥都大了。夏天的夜晚,晴朗的天空中悬着一轮皎洁的上弦月,轻轻地倾泻下乳白的光,在池水上抹了油油的一层,使池水更加明亮。清凉的池水浇在我的脚上,洗去白天所沾的泥污。池边的树丛在月光下一堆堆盘着,黑影幢幢,让我想起故事中的妖魔。可我那天竟一点儿也不害怕,妈妈就在我身边。她牵着我的右手回家的时候,为了验证那就是灌木丛,我特意伸出左手抓了一把,手里果然是一把树叶。月光下,一条发白的带子从我们的脚下一直伸到家门口。那里,昏黄的煤油灯光已换成了电灯,从门洞里射出来,照在屋前的空地上。
妈妈是领着我们回家的人,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把我们兄妹领回家,从不让我们迷失方向。
等我从睡梦中睁开惺忪的双眼,我已是八岁或十岁了。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雾,照在窗外一棵苦楝树上,熠熠地闪着金光,映在我的床前。鸡鸣、狗吠、牛哞,以及大人的吆喝声,小孩的嘻闹声搅和在一起,从门外传进屋里;草叶上有一滴露水在滚动,草根下有一只昆虫在默默地爬动——我后悔起床太晚了。正要爬起来,一股浓郁的米饭清香从隔壁的厨房飘过来,充盈整个屋子。我听见隔壁厨房里清晰的响声,知道妈妈正把满满一甑蒸熟了的米饭从锅里抬起,熟练地放在一个木架上。甑里升腾起一团白白的水气,遮住了妈妈半个身子,然后散开,在整个厨房里氲氤开来。妈妈在氲氤中转过身,扛起一把锄头,走进了金色的晨光中——
后来我上中学去了,从此就很少长时间呆在妈妈身边。妈妈也长久地在庄稼地里干农活去了。这一干就是很多年,等她从地里回来时,已两鬓斑白,行动有些迟缓了。妈妈已成了母亲。
(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