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喧嚣中听见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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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样的白菜别样的情

青翠欲滴的叶冠,雪白晶莹的叶柄,构成了绿白相成、冰清玉洁的白菜叶,宛如刻意打造精心琢磨的玉勺。那玉勺围成的一棵棵白菜,缀在灰色的泥土上,又如一朵朵硕大的绿色花。在我看来,它实在可以称得上是蔬中之珍品。只可惜,当她一朵一朵,一畦一畦,甚或成片成片地立于地里时,却又因为她混迹于百蔬而掩没了其天生丽质。

经常是周末,我携着妻子,带上儿子,回到乡下的老家。在经过村口那块菜地时,我总是忍不住驻足停留。看着那绿油油的白菜,那些关于白菜的往事,那些对白菜的爱与怨,便历历从心头流过。

那时年少不更事。大地从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天苏醒过来,正演绎着春天的故事。而大地上无数个家庭也一样,从长久的疲惫中透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好像久雨天晴有许多的农活堆在那儿等着去做,所谓百废待兴,枯木逢春。村集体的田地已分到了各家各户,我们家分得了水田十余亩。兄弟姐妹都年少,大量繁重的劳动压在父母的肩上。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总是在清晨睁开惺忪的双眼时,母亲已蒸熟了一天的满满一甑米饭下地干农活去了,氲氤的饭香飘满了整个屋子,我们就在这饭香与窗外清脆的鸟鸣中开始了新的一天。也总是在落日的余晖早已散尽、林间的鸦雀已经安静下来之后,父母亲才扛着锄头,挑着土箕,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村口,在村口迎上我们兄妹,然后一起回到那个点着豆大油灯的屋子。

辛勤的劳作,正好遇上几个难得的好年景,饭是可以吃饱了,但贫困却依然。不久,邻里乡亲大多不再关心碗中盛的是不是白米饭,而是碗中的佐餐菜肴了。那些日子,要是谁家碗中的白米饭上有一两片肉,他准会神气得端着碗边走边吃,从村头吃到村尾,享受一路上无数羡慕的目光。大多数人家是少有荤菜的。记得一户当时生活条件好的邻居,曾神气十足地给我们讲,他家每个星期吃一回肉!那句话,让我们兄妹羡慕了好长一段时间。

大多数时候,我们碗中即便是白米饭,下饭的却总是各色蔬菜:黄瓜、苦瓜、南瓜;韭菜,莴叶,萝卜——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而最常吃的却是白菜。也许是因为白菜易种植,也许是因为白菜较其它蔬菜算是好吃且耐吃的一种。有时一连几餐甚至连续几天餐桌上都是那病恹恹的白菜,连早上也是白菜煮稀饭。就算是山珍海味,在这日复一日中也会让人生厌的,何况当年盘中的白菜远非今天酒店餐馆桌上的那么抢人眼目吊人胃口:它因为少油而枯黄,略带苦涩与馊味,让人难以下咽。最好的时候,也至多是放点儿猪油,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比及今天的盘中餐。

日复一日,我并不知是白菜的无辜,常常将怨恨撒向它:该死的白菜!怎么又是白菜!我的厌恶逐渐强烈,至于转为讨厌吃饭,最后竟然拒绝吃饭!每次“罢饭”,最着急的当然是母亲。谁家父母忍心看到自己的儿女受苦呢?更何况,这正是我们长身体的时候啊——当今天看着儿女对精美的食物不是爱而几乎是怕时,我总是摇着无法理解的头——可惜当时我并不能理解母亲,不理解她忧心如焚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更无法从社会历史的视野去理解贫困对于命运的附着。“罢饭”的结果往往是母亲让步,答应改善伙食。果然,第二天,我们兄妹碗中白花花的米饭上,就有了星星点点的几片肉。虽然少,却异常香,我们的心中充满了幸福——难怪有人说我们的民族有着饥饿性人格,吃肉,竟这样成为我对幸福的最初理解,我至今也还没来得及清算我的人格构成中,这种食物崇拜遗留的成份到底有多少——今天,我无法想起却不难想象当时母亲欣慰的心情。母亲是从来舍不得吃肉的,直到现在她还常讲起我当时童言无忌的这句话:我妈妈是不吃肉的!如果要编一本我家的历史,我想这句话一定可以赫然载入史册。

吃肉毕竟是极少次。我对白菜的怨恨积淀得太深,终于有一天暴发出来了。那是“双抢”的一天,连日的抢收,全家人都被繁重的体力劳动拖得精疲力竭,加上数日来白菜对胃口的破坏,在连日要求改善伙食仍不奏效的情况下,我不顾母亲的劝说与反对,从家里拿了五元钱,冒着正午毒花花的太阳,径直跑到街闹上斫了二斤肉提回家。那一刻,一种长久压抑之后终于得到宣泄的快感占据了我的心,甭提有多舒畅。白菜,那该死的白菜,终于可以暂时将它丢到一边,不再餐餐都是白菜了。可我也知道,那五元钱,对于我们这样一个经济状况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回到家,我静静地等待母亲的责骂,想象着一场暴风骤雨式的痛斥。然而没有。从父母平静的眼神中,我读到了宽容。那时,我们虽然没有蛋白质、脂肪这些概念,但又何尝不知道正在发育的身体对营养的饥渴?然而,贫困,这是一条逾越不过的时代鸿沟,一个人怎能逾越一个时代呢。贫穷让人无稽与荒唐,而爱却让人得以升华。我的无稽行为,已化作一个我幼稚无知的成长史中的一则笑话。多少事情过去了,我们那个家庭早已进入了“空巢”时期,兄弟姐妹都在别的农村或城市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忙着各自的生计去了,但这个成长中的笑话却还常常在我们偶尔的团聚时提起。

若说我曾经对于白菜有过怨恨有过挑剔,毋宁说是对于那种困窘生活有过抗争有过不满。但是白菜,它始终以无语的沉默,充当了我们那段生活的见证,无辜地承受了我们对于生活的怨言与诋毁。如果说白菜无理地霸占了我应该丰富的食谱、充斥了我童年的胃肠,不如说是白菜牵着我们的小手走过了生活的一片沼泽地、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啊!其实,牵着我们的小手的又何止于白菜?还有母亲。我们今天用牛奶喂养我们的儿女,她当年却用爱与宽容、勤劳与汗水喂养了我们终日噜噜的饥渴,我认为,它并不比牛奶差。

当年多少事,都付江流去。

时光荏苒,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已蹒跚着从那个小村子里走出来,跻跻于城市的滚滚人流了。我也已习惯于以一个父亲的角色盘算着每天的日子,甚至敢于跃跃欲试打着奔小康的草稿了。当我今天重新面对那玉勺般光洁鲜活的白菜时,当年的芥蒂早已云消风散。相反,我们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甚至引为知己,以至于身影不离了。有时面对餐桌上的满目佳肴,我会像在纷纭人群中寻找老朋友一样寻找白菜那清纯的身影;每当我拿起菜谱下单待客时,我总是从茫茫云雾般的菜名中选定它朴素的名字;有时在杯盘狼藉,酒意阑珊时,我会自豪地再叫一盘清炒白菜;有时在外做客,若餐桌上少一盘白菜,总会带着遗憾,期待着在主人最后问菜时,先声夺人唤一盘白菜。

妻子酷爱白菜,到了餐餐不离的程度,宁可三日无鱼肉,不可一日无白菜。她烹饪水平不算高,却熟谙大白菜、小白菜、白菜梗、白菜叶的烹饪之道,盘中端上来的白菜好像比刚从田地里采摘下来时还要青翠,还要新鲜,味香、色润,令人垂涎,胃口大开。生活,因白菜而滋润,日子因白菜而熠熠闪光。

一次,我与妻子到北京出差,吃饭时,跑了好几家排档,竟然没一家有小白菜。最后,我们悻悻地随意挑了一家坐下,妻子还是不相信,硬是跑到厨房里,在菜架上查看,方才知道,在这儿,白菜一般不叫白菜,而叫做油麦菜。他乡遇故知,那一顿,我们吃得格外香。现在,连六岁的儿子安安也知道白菜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常常嚷着要吃白菜了。

好在白菜毕竟是一种便宜的蔬菜,唾手可得。可近些年,一到夏秋,情形就变了。

夏秋之际,阳光足而雨水丰,正是庄稼生长的旺季,瓜果丰茂,百蔬争长。在这样的金色季节,也正是各种害虫活跃的时期。有时三五日,一畦绿油油的白菜就会被害虫咬得千疮百孔,锈迹斑驳。丰收的季节变成了人与害虫斗争的季节。日趋白热化的争斗,迫使人们拿起了最后的绝招:农药!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斗。害虫在不断地适应农药,学会在进化中生存;而人类则在以损害身体的健康来装点自己可怜的胜利。

母亲一次又一次打来电话,告诫我们买白菜吃时当心农药残留,身边也不时听到吃蔬菜农药中毒的事例。一时间,谈蔬菜而色变。市场上那一堆堆依然青翠的白菜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个潜在的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有时提着菜篮子在菜市场上转来转去,看着那堆诱人的白菜,拿起来,拈量再三,还是放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有一次,实在是憋久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买了三棵。回到家里用立白洗了数遍,再在清水中浸泡了一个上午。折腾来折腾去,自认为应该是安全了,炒了一盘正要壮着胆子下筷时,母亲忽然打来电话:听说今天有人吃白菜中毒了,你们千万不要吃。

唉,这白菜呀!

两年前,回老家的路通了,父母经常上城里,我也常回老家去。在这一来一去的路上,手里拎得最多的要数白菜了。鬓发苍苍的父母,已无力再耕种多少田地了,却在村口留了一小块菜地。菜地大半时间都种有白菜,但却从不施化肥,更不洒农药。与妻儿尝着父母亲亲手种的“绿色”白菜,想起那些白菜相伴的日子,想起父亲母亲,心里常常充满幸福,充满对父母、对生活的绵绵感恩。

(2006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