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善于抒发情怀的人,更不善于用笔和文字表达思想和情感。但我今天拿起笔来,是因为我不得不用笔和文字来记录下我的感触、我的怀念和忏悔,我觉得没有更好的方式比用笔更能触及我的灵魂深处,表达那些无法用嘴说出的东西。
我要写的是一个因刑事犯罪被处决的人,他的另一方面。人的心灵是种立体的东西,从不同的方面,会看到不同的色彩。他叫罗慧,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好友。像我们这辈人,读初中时年龄还小,不过十四五岁,思想单纯得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敌人之类。时过境迁,如今即将要三十岁了,许多有趣的往事逐渐变得缥缈起来,对那时的同学,除了几个至今在一个圈子的,几乎都陌生而疏远了。但对罗慧,却是个例外。当我得知他在五年前的“严打”中就因为犯罪被处予了枪决时,我首先感到震惊和意外,然后觉得又在意料之中,接着便是不尽的怀念和忏悔。
罗慧在初二时留了级,便和我同班。那时,教育的每个角落都浸透了应试的色彩。引起老师重视的往往只有两类学生:一类是成绩特好的,属于培养的对象,升学的苗子,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另一类则是那些隔三差五打架斗殴、旷课逃课、偷鸡摸狗的“小罗汉”们。那时每个班多少有些这样的学生,罗慧便是其中之一。起初,我并没有把罗慧从他们那一类中区别出来,就象老师从来就不把他区别出来一样。但有一件事,让我改变了这种看法,并且彼此成了好朋友,让我真正地进入他灵魂的深处。那天我在走廊上不小心踩到一个小“罗汉”的脚,小“罗汉”逮到一个挑衅的机会,正要对我大打出手。这时,罗慧正好路过,阻止了“罗汉”,让我免遭一场飞来横祸。
这在当时,对于瘦小柔弱的我是莫大的帮助。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在学校里,一个被老师捧着的学生和一个被老师时刻提防的学生成了朋友。在当时处处受人欺侮的我仿佛一下自信了许多。罗慧还告诉我,他之所以帮助我(其实在当时就是保护我),是因为我学习成绩好,有出息,他说他很崇敬成绩好的同学。这话,当时使我非常激动,因为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劳动赢得了别人如此大的尊重,这更增添了我当时努力学习的决心。直至今天,我在不得不面对各种世俗的偏见和不解的时候,我还是首先鼓舞自己,提高自己,充实自己,籍以此去赢得他人的尊重,社会的认可。罗慧告诉我,他父母离婚了,母亲在哪里,至今不清楚,父亲是个木匠,有些副业收入,家庭经济条件还好。父亲对他管得严,给他的零花钱也很多。我就一次见他父亲到学校里找他,递给他一扎崭新的五角面额人民币。在当时,这些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但这些小“罗汉”花钱不像我们这些兢兢业业于学业的贫家子弟,两个星期不到,罗慧就花光了。作为朋友,我好心劝过他节俭些,但不管用,因为小“罗汉”朋友多。
但他也听我一些话。有一段时间,可能是受了我的影响,他学习用功起来,并说要和我一样,成为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罗慧聪明,的确有一段时间,他做几何证明题比我还更好。但终于没有坚持多久,他还是坐不住,继续干他的“罗汉”行当,整天睡赖觉、旷课、斗殴,闹得学校鸡犬不宁。学校几次要开除他,父亲来学校求情才留了下来。最后总算熬到初三毕业了。
我随后考了师范学校,接受了从学生走向老师转变的教育,而他却从此走上了社会。此后几年我们一直没有联系,只是从别人口中偶尔得知他的一些消息。他似乎成了一个地道的“罗汉”了,几次斗殴被拘留,出来之后也没有改,还参加了什么什么帮,我已记不清了。
三年后,我离开了城市重返乡下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城乡反差,一时使我失落、无助和迷悯。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罗慧从广东寄来的一封信。罗慧在信中说,我在广州打工,一边工作还一边读书,我感到自己学的东西太少了,准备重新做人,立志做一个作家。已托人买好了大学中文系的全部课本,准备自学完成全部大学课程。随信还寄来了厚厚的一叠诗稿,要我给他修改修改。他的来信,像一道阳光,一下照亮了我灰暗的心灵。一个回头的浪子,一段杳无音讯又不期而至的友谊,让我振奋,鼓起了我认真生活的勇气。
可以想象,一个浪子下这样大的决心是多么不容易。这让我欣喜万分。那几年,全国性的社会治安严打整治一轮接一轮,经常听到某某“罗汉”捉拿归案的消息和传闻。那时,我真担心有一天法律会在他身上表现专政的功用来,我甚至希望见罗慧一次,和他畅谈人生,或许,他会再听我一次,从此改弦更张。收到这封信,我想这些都没有必要了,他是“安全”的了。
直到我得知罗慧已死的消息时,已是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五年了。时事磨砺,一个人往往会因为经历太多的是是非非而变得感情麻木。但这件事无法使我麻木,我痛、我悔、我震惊、我怀念,这些一点也不含糊。在法律看来,罗慧或许是一个罪恶累累的恶棍,但我却宁愿想信他是一个真诚的朋友,一个渴望弃恶从善,立过志、誓过愿的人,一个无助的人、孤独的人,一个给我鼓舞过的人。我悔恨,我错过了太多的与他交流的机会。或许,只需要一次的心灵交流就可以改变这来得过早的人生结局?
罗慧的死,我也有无法逃脱的一份责任,在他迷惘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旁观者。
生命不可复活,这让我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200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