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疏林间,枯叶的腐败气息越来越浓,果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飘逝,变得难以分辨。寒气越聚越重,凝成了薄暮时的清露。它最早从指尖进入了我们的身体,游走在身体的每一处,也游走在万物间。来不及休息的双手在潜藏着寒气的水与泥土间劳作,皮肤紧紧地收缩,终于皴裂开一道道粗糙的口子。
冬月的田野平静下来,该回家的庄稼们都回去了。北风从此独自拥有这个广阔的跑马场,日夜兼程地赶路,半夜踏过村子时,发出呜呜的响声。
父亲终于可以整日地呆在家里。但在家并不就意味着无所事事。一家人围着笸箩坐成一圈,或挑拣白棉花里的杂质,或一颗一颗地剥花生,或将茶籽仁从壳中挑出——只要勤快,照样有做不完的事。只有在阳光温煦的上午,父亲才扛起他那柄快要生锈的锄头伺弄冬菜地,往地里撒菜种,白萝卜、红萝卜、冬白菜、红心菜、雪地蕻。或者,牵出那匹换了一身油亮皮毛的黄牛,在冻期来临之前将稻田翻耕一遍。有时,也领着我到屋后低矮的后山上砍些早已掉光了叶子的灌木作柴火,或用开山斧劈那些手腕大小的木柴。木柴撕开,露出雪白的皮肉,被父亲整齐地码在屋檐下。这些,都是在不紧不慢,从容悠然中完成的。冬月,本来很少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等着你,正如冬月里不大变化的天气,什么事都是不动声色地缓慢地变化、进行的,就连院落子里的老母鸡,也学会在晴朗的日子里,放慢节拍,悠哉游哉地踱着方步。
丰收过后的冬月是闲适、恬静的,宛如一个功成名就的老人,并不会因自己年事渐高而有此许的不平与躁动,看着满堂儿孙,一生的风雨坎坷,在眼前都化作轻烟。
这是一年来谷仓最满的时候,离饥饿最远,离富足最近。躺在成堆的粮食下,让人想起拴在树下的牛,现在终于从劳作中停下来,在反刍中细细地体味日子的滋味。一年下来,那些紧张劳碌中来不及体味的,都留到了现在;那些牵挂着庄稼收成一刻不敢懈怠的心,现在放下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扛着铁锹跟父亲来到了后山,在缓坡处找了一块不会积水的地方。“就选这儿。”父亲说着,一锹下去,新鲜的红土刨出来,一尘不染。松软的红壤让我们不费多少工夫,就挖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土坑。母亲用细篾箩筐挑来了晾干的芋头、红薯,背来几捆稻秆。这些红薯们是我们今年冬天吃不完的,干燥的稻秆将它们围起来,这样,它们就可以在土坑里过上一个温暖干爽的冬天了,直到来年春回人间。铺下了最后一层厚厚的稻秆,我们将挖出的泥土往回填,踏实,踩紧,然后离去。只要干燥不漏水,就不用担心不劳而获者的偷挖。明年春天,它们一定还在原地等我们。
下窖,酿酒,腌菜,制豆腐,冬月的日子丰润而舒缓,像天边矮矮地旋转着的太阳,慵懒,沉静。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