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野外在我的记忆里显得模糊、松散。这缘于它逐渐暗淡的色调和日趋消散的沉寂。除了雪花偶尔垂临时带来一丝亮光,田野沉浸在大片的灰暗之中,灰色的大地连接着低低的铅云,太阳被北风吹得脸色苍白,缩进了阴云的衣领中。田间偶尔露出一垄葱郁的青菜,或在路边枯草丛中“扑”的一声被路人惊飞的麻雀,都足以让人怦然心动,伫立良久。当然,模糊的印象可能来自另一个原因。寒冷将我驱回到了屋内。我已没有多少时间去观察田野里一天光影细微的变化,谛听它呼吸的气息,触摸它跳动的脉搏。
这样的时令,我喜欢将视线从田野、山岗中收回,放回到内心的世界。我离开内心的自己已经太久,我将自己放逐太远了。在时光之河,我被春的芳香夏的苍翠和秋的缤纷裹挟而去,在不知不觉中,我对自己变得日益陌生。现在我得回去,我听到腊月深情的召唤,声音穿过空寂的旷野呼喊自己的名字。
腊月在一个人心里远比野外更为丰富多彩。
人总是生活在这样两个交织的世界:一个是身外的世界,拥有空气、阳光和水,它赋予我们生命,养育并最终接纳我们的肉体;另一个世界则潜伏在我们的身体之内,它是一个真实的虚拟世界,没有时间与空间,但却比大海更深邃比天空更广阔,让我们肉身的躁动得以抚慰。它们构成了生命之河的两岸,一个是左岸,一个是右岸,护送着我们,不让我们从时间中溢出。顺流而下,我们总是将视线放在两岸养育我们身体的庄稼、田畴、沟渠上,让身外花花绿绿、色彩迷离的世界在膨胀中吞没了心灵。而腊月,农具大多都被束之高阁,双手不必劳作,双脚停止奔波,眼睛松懈,耳膜清静,这样,我回到了自己,从左岸来到了右岸。
腊月里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收获。庄稼的收获季节早已过了,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收获都已完成。腊月收割的是我们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自己就是一棵一年生庄稼。我们在春天将希望与梦想做种子播下,用勤奋和汗水作肥料,小心地呵护它,培育它长大,历经夏秋,然后,在一年将尽的腊月,我们坐在火炉旁收割自己,像收割一棵庄稼,从地里搬回家,翻晒,然后将自己放在腊月通红的炉火前检验成色。丰收还是歉收,饥馑还是丰裕,被炉火照得清清楚楚。得失成败、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在心的底片上清晰地显影。尽管这种显影有时是那么不自觉地进行的,有时连我们自己都不曾觉察,如一声轻微的叹息。但它确实在我们的心头如风拂过。在叹息间,抖落了所有蒙蔽心灵的污垢,留下我们纯粹的影子。
时间很多时候都表现为影子,尤其是过去的时间,它总是影子一样地缥缈,浮动在心头。它是一个被压缩的世界,压缩成一张薄薄的纸。腊月,我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张属于自己的纸,昨天是印在纸上的历史。纸张平滑,纸上的文字难以捉摸,虚幻迷离。
寒冷与腊月是无法拆散开来的一对词语,宛若一片叶子的阳面和阴面,即使眼前的江南也不例外。在大自然规律面前,人很多时候并不比动物的境遇要好。寒冷逼近,当动物的皮毛日渐浓密而脂肪日益丰腴时,人们身上的衣物也越来越厚,变得庞大臃肿,行动迟缓。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我宁肯相信,腊月留给我们的温暖,远远胜过任何一个季节。它远不是炉火的烘烤或太阳的照耀能够到达,它来自我们的心灵深处,是岁月的关怀和土地的赏赐所激发的感恩力量,充溢在我们的全身。
窗外的雪花纷纷造访,不久就磨平了那些突出的棱角,模糊了所有刚性的原则,世界变得简洁明了。耀眼的光亮,令人眩晕。我相信它足以穿透冬天所有事物的内心,直达本质。弄清事物的本质并不是是件容易的事,它离不开某种光亮的照耀。这种光亮有时是阳光、月光或灯光,有时是宁静的心境,有时则是善良、智慧和勇气。
忽略过程,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最终的结局上,当然并不可取。生活的要义在于过程的绚丽多姿而不仅仅是冲刺的刹那快感。尽管如此,腊月临近,一年快要走到终点时,我仍然常常难以抑制胸膛中血液的沸腾,心怀感激,倚窗窥视着大地在纷飞的雪花中缓缓旋转,走完最后的旅程,进入一个新的轮回。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