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喧嚣中听见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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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无题

我记得自己在山中行走,却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幻境。

幻境似乎与现实并无断然的沟壑,它就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后,每一件物的反面。人在现世中走啊走,不知什么时候,一脚就踏入了幻境之中。这时,世界似乎分外澄明起来,空气中那些看不见却能呼吸到的微尘缓缓沉降下来了,视线穿透空气,我看到了很远地方的草木花鸟,而周围的事物恍恍惚惚,人也开始飘摇起来,轻轻地,轻轻地,风一吹,歪歪斜斜,那么脆弱,又那么柔软。

一座山横亘在眼前。我知道它有岩石的质地,坚定、沉重而雄稳,呈锥形立于地与霄之间。它黛绿的一层是森林的披挂。灰白昏暗的一座城市将它挤在西北的一个角落。城市那蜿蜒的血管,已经蔓延过来,在它的脚下盘桓,几支细长的分支还伸长到低矮的山岩下。铁甲虫在城市血管里奔突、穿梭,和树枝上那些蚂蚁一样忙碌,我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

山后升起了一团紫云,酷似某一种图腾,苍黄,与大地一样古老,浮在群山之上,挥之不去,久久徘徊在山顶。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心里只是一团乱麻,灰雾一团。我失去了记忆,昨天正一天天远我而去,我是时间之河中的一只孤单的蝌蚪。当紫云升起,一瞬间已将我吸引过去。我感到山对面在我的心里召唤。

当我迈上第一级台阶,便感觉到沉重的肉身是那么不可饶恕,它并不像在梦中一样轻绵飘逸。改变肉身的位置,让它上升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不是因为双腿发酸。我有非常健壮的肌肉,不容易酸痛。困难来自心底,那一团灰雾已成了铅云,低低地压过来。心灵这种东西的构造一直是个谜,它可是如金属一样的质地吗?它可是如摩天楼一样的结构吗?它驮得起一座山,却驮不走一团云。心灵就这么古怪,谁叫世界那么古怪呢?这是对世界的报复。

有人从后面赶上来,眼睛直溜溜盯着那团紫云,也不看自己脚下,荆棘挂破了衣袖,露出了他隐藏的肉身。当他从我的身边经过,我一把扯住:

“你走那么远,又走得那么急,为什么不疲惫?是什么让你如此迅速而有力?”

“山后的佛祖在召唤!你没看到那升起的一团紫云?那是佛祖对疲惫者的恩典!”这是我听到的回答。

一切真相大白。我充满了信仰的力量,信仰涤荡了我心头的浮云。阳光从净蓝的天空倾泻下来,我看见紫外线穿透了太空。我真的轻了起来,终于彳亍在黛绿的林间。

庙宇在山的那一坡谷展开。

流金的房檐在丛林中伸展。

香气浓郁,袅袅升腾。香槽内香灰已满,一阵清风卷起,将浓香与尘灰撒在空中,在信者的脸庞。那些斑驳的脸宠,刻满了岁月的忧伤与生活的苦难。但此刻没有,在佛的面前没有,被虔诚所掩盖,被信仰所掩盖。他们的脸越来越像高座上的如来,菩萨,罗汉。在上山时,我没看到这样的脸,而这个山谷里,在全部寺院中,无一不是如此沉静。

我忘记了所有过去与未来,只在此刻间。活在此刻,是一种化境。

只可惜太短促,我即刻发现那些贴金的大佛乃空心铸就。

于是,倾刻间我听到自己心灵的横梁断、倾榻,成了乱码,堆放一地。我看见自己的肉身走出山谷,顺着城市的血管向腹地走去,最后消失在世俗的尘嚣中。那是我必然的归宿。

我说过,我失去了记忆。我不知道我写的这些是否真的曾经发现过,或者是否只在梦中发生过,但我至今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假日偶尔去郊外爬爬山,这应该是千真万确的。

(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