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大多数时候人都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不见得比草木更清醒几分。一夜春寒料峭,一夜春风忽来,草木不知冷暖,不过摇曳几下,晃动几下而已。而人呢,除了在春寒中打几个寒战,在春风里伸几个懒腰之外,又知道些什么呢?或者见花开花谢,吟咏几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类,或者见花落而思人非,或者见草绿而知春来,却并不知这春寒的由来,不知这春风的由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者,毕竟是少数几颗清醒的头颅。人类的未知,就像无边的黑夜一样深邃,一样广阔,而已知,不过是在这黑夜中无力推开的一点星光,一粒油灯。
人之不可以掌握世界,正如草木不可以左右阳光与气候。阳光和煦,春来冬去,会唤醒草木欣荣,而草木欣荣只是装点春天,不是创造春天。人亦如此,我们只是在丰富这个世界,以我们一生血肉精神之大、颠簸流离之重,为这无尽世界增加一种可能或者不可能之旁证,为这无尽世界增加一点热闹而已。春天少一棵花草,还是春天,少一棵垂柳一枝桃花,也还是春天,不过是少了桃花的春天罢了。
柏拉图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同样,不知道人生之卑微渺小的人生,实在也是没有省察透彻的人生。没有省察透彻的人生也是不明白的人生,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的人生。可问题是,省察透彻了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一个人彻悟到人生之渺小,彻悟到人生之虚无,彻悟到人生之荒谬,就值得过吗?到了这种时候,已无所谓值不值得了,这个问题,在那时已经消解。
这正是人生的二难处境。省察难,不省察也难。
水至清则无鱼。水至浊呢?人生纷扰,难得糊涂。其实,太糊涂不行,不糊涂也不行。最难得的是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生尺度。生活在醒与梦之间,明与暗之间,生与死之间,爱与恨之间,现世与来世之间,不失为一种活法。
别样的活法当然还有。知难而进,撞倒南墙不回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生取义,是一种,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知难而退,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海宽天空,好处为知,也不失为一种,所谓知其不可而不为。其它如明哲保身,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遁形空门,都是这种种中的一种。
因有这种种,于是人生便丰富了,便多姿多彩。这丰富与多彩不过是突破人生二难的尝试。可很多时候,我们总会因为这多彩而忘记最初的问题,淡忘了人生基本的底色。于是就有了得志者的猖狂,就有了失意者的沉沦,就有了无奈者的叹息。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也许我以上这些话,只是懵懵懂懂的梦话。人生二字,本非我辈所能道破耳。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