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光灯此刻格外炫目,刺得眼睛发胀,加上四面雪白的墙壁,令人头晕。熄掉灯,窗外的光也一样刺眼。尽管今天是阴雨天,屋檐还在断断续续地滴着水。天空一定有一层铅灰的云迷漫着。但对面房屋的白墙上反射进窗口的光依然令人受不了。这更加重了我的焦躁。
病中的人倒是喜欢黑暗。黑色是一种相对柔和的光,属于保守的、消极的,这正中病人下怀。
二
妻子上班,儿子上学去了,家里有些空旷,静谧覆盖了整个屋子。我想象她们与同事与同学在一起的热闹,在阳光下,在空气中,在广阔的人世间。缓缓从她们身旁流过的时间,让他们用声音和事情填充得丰盈、殷实。而我,不管是躺下还是坐起,都属于等待。等待喝下去的药发挥作用,等待身体里那场看不见听不到的吞噬战争分出胜负,等待时间过去,等待空虚过去——
三
荣耀、成就、失败的委屈、希望的破灭、青春与暮年、金钱与地位、对手与伙伴、合作与博弈——这些热闹的生活终于被我放到了很远的地方。将全部的心思放空,我做得到吗?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病。
疾病是什么呢?为什么人类有疾病这一回事呢?
或许,上帝对我们的贪婪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叫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如果是这样,疾病不过是上帝对我们善意的提醒。他用疾病来劝人们停下手中永远完不成的活,静下来回味在健康中仓促经过的一切。如果我们再不听上帝的劝阻呢?那上帝就要撕废与我们每个人签订的生命合同,将我们的灵魂收回去了。
四
我是记不住梦的,醒来就忘。昨晚睡时,我跟随梦到了哪里呢?一个陌生的场景,好像与工作有关,那里的人和物缥缈着,没有着地一般,绵绵的软。我想,如果梦中我像现在这样刚强、踏实,我就可以把握自己的每一个步履了。
风一吹,梦就走了。睁开眼时,发现病中的自己其实跟梦一样恍惚。
五
那时候我扒在妈妈的背上。半夜的风冷飕飕的,我打着哆嗦,牙齿上下碰撞发出有节律的颤抖。我发烧了,妈妈送我去医院。路好黑好黑,两旁是低矮的灌木,黑黢黢的。远处的小镇上露出了一些灯光,宛若天上几颗冷冷的星星。天地颠倒,旋转,重重地朝我挤压过来。我一路上紧紧抓住妈妈那时还不算太老的肩膀。
天亮时,我看见了刺目的光。那种病中才有的刺目的光,然后妈妈将一个雪白的馒头送到我嘴边。很香。
六
嘀嗒——嘀嗒——
客厅里那面用了十年的钟成了屋子里唯一的声音。世界像个影子一样在屋子外,透过声音映射进来。有人吆喝,是那个收购旧家具的农民工,声音很特别,像是学过美声唱法的那种。远处似乎有鸡鸣、汽车遥远而散乱的轰隆声、建筑工地上传来的金属撞击声。人说话的声音嘤嘤地响,显得模糊又悠远。屋檐滴水也很有节奏,嗒——嗒嗒——,嗒——嗒嗒——世界模糊而清晰,真实而虚幻。
(2007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