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喧嚣中听见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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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从江南到东北

一、一块等待我的土地

从江南向东北。一列跨越三千公里的火车,能将我从现实之地载入梦想之境吗?从江南一个小城出发,三十六个小时的摇晃,向东,向北,重复着同一个铿锵的节奏。如此坚忍不拔的行进,是否暗谕着从现实之地走向理想之境的难度?

对于一个江南客而言,遥不可及的东北宛若一个童话,一片梦境,一句诺言,如镜中一个缥缈的影像。它是地理书上那只雄鸡最昂扬的部分,它是历史书上那块曾在异族的铁蹄下呻吟挣扎的部分,它是漠漠大雪覆盖下漫长的冬夜,它是白桦林中清晨那一缕醉人的霞光。火车隆隆的节拍所停之处,呈现在我面前的将会是我梦中的那片辽阔吗?展现在我面前的会是那片星光下的雪域吗?它会让一个江南客如愿以偿看到自己心底的幻境吗?

东北,一块不会走动的土地。它一直在那儿,风霜、雨雪,战争、灾难,还有无数平常的日子,它岿然不动。它是在静静地等待一个江南客,用心灵去抚摸它雪的肌肤、森林的秀发和松花江刻划的皱纹吗?它等待了何止千百年!当我和它相遇时,它会如遇知音般向我倾诉积郁的忧愁和畅快的喜悦吗?它会接受一个被江南水乡惯坏的孩子挑剔和任性的目光吗?

二、华北平原的朝阳

火车隆隆的节拍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时,窗玻璃上透着微明。大多数人还在梦中,走廊上空荡荡的。我掀开窗帘,开始了第二天的窗口守望。自一上火车,我就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窗口。从江南到塞北,这窗口景致的变幻使我着迷。我长时间眺望着窗外,看着那绿色越来越淡,视野渐次开阔。

华北大地还在沉睡中。田畴、道路、树林之间,浮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如月光一样笼罩着沉寂的大地。一个个村庄倏忽而过,此刻,火车是大地上唯一醒着的生命,正一路高歌向东北急驰,肆无忌惮的嘶鸣,震颤着底下沉睡的土地。而土地总是以包容的姿态,承载着那晨曦中无语的村庄、承载着肃立于路旁的白杨,也承载着这列满载梦想的火车,任其从自己的胸膛驶过,宛如利刃将华北平原澄明的空气切割开来。

东边的天空亮起来,一轮红日冉冉上升。一个新鲜多汁的水果,从容地滚动在广袤平原的尽头。阳光透过薄雾,直射进我的窗口,映出金色的光彩,随着树的光影在车厢内跳跃。乘客次第起床,车厢内渐渐热闹起来。

太阳静静地浮在天边,仿佛无边的太阳和我们的火车是不动的,而地球却在缓缓地转动它庞大的身躯,隆隆的节拍,正是地球转动时擦着火车钢轮所演奏的乐音。那么,是我正自南向北走近那块土地呢?还是那块在等待我的土地正自北向南靠近我呢?

三、火车穿过苹果园

我看见了苹果园。山坡上大片大片的苹果树,在窗外缓缓地向后退去。树上缀了累累的果实,从绿叶间透出来,远远地闪着光泽。

一个苹果,足以引起我无穷的想象。何况是片大片的苹果园!一个苹果是一个色、香、味的集合,而一个果园呢,又该集合了多么庞大的色、香、味呢?怕是人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无法与一个果园相比吧!

偶尔几个身影在果园间。那可是采摘果实的姑娘?她们扛着草篓,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采摘那些首先成熟的果实。鲜活的脸挂在树枝头,而绽放着微笑的,却是那可以走动的苹果!

远远地看着她们舒缓的动作,不知道,她们是否也在看着这飞驰而过的火车。当一列火车穿过她们的果园,不知是否同时有另一列火车穿过她们心底的秘密花园?或者,是否有另一列从远方来的火车,正停靠在她们另一个集合了世间所有色香味的果园?

四、没有太阳的太阳岛

一出哈尔滨火车站,就被旅行社接往太阳岛。因安排上的纰漏,大家中午没来得及吃饭,而旅行社又表现出强烈的时间观念,我们只好集体享受一次饥肠辘辘看风景的感受。已是下午三点多,距哈尔滨天黑不到两个小时了。仲秋天气,没有太阳的哈尔滨冷嗖嗖的。两天时间,从江南的燠热夏天到东北寒意渐起的秋天,对身体和意志都是一番考验。

秋寒水瘦,朔风呼啸。在岛上的一小片白桦林边,我第一次见识了“风吹哗然”桦树。风虽然不大,桦树枝叶却拍打着发出浑大声响,站立树下,宛如进入万人呐喊的战场,又如立于万丈瀑布之下聆听水的欢腾。

一湖秋水,据说是远古时太阳神沐浴的地方。现在,太阳已经离去,空留一个太阳岛。今天的岛已成了公园,处处是人造的花草景观。公园的音乐灯柱里,一路在唱那首经典歌曲《太阳岛》。满目是精心雕琢的花草,而那个可以钓鱼、可以打猎的太阳岛只能在歌声中去触摸了。

没有太阳的太阳岛,仿佛一个谢幕后的电影场,让人无意久留。

五、一匹在松花江饮水的马

陪伴同事滞留在哈尔滨,让我得以有机会结识一匹在松花江浅滩上饮水的马。

哈尔滨的秋天,四点钟就已大亮,我一个人打的赶到江边的斯大林公园。江水低浅,江边露出了大片的浅滩,滩涂上枯黄的杂草,为这个清晨平添了几分秋的萧瑟。江水在半个河床里无声地流淌,没有歌声也没有叹息。从抗洪塔下去,数艘游船此刻正泊在滩边,随着江水轻轻地摇晃。船上冷冷清清,几个早起的船员在打扫着甲板,他们整理着零乱的桌椅,几只啤酒瓶丁丁当当地滚在甲板上,昭示着昨晚这里的灯红酒绿。河滩中央,一个简陋的木棚,孤零零地立着,一看就知道是临时的摄影房,出售相机、电池和胶卷之类,或许还提供数码快照。

江风中夹着寒气,不时扬起蒙蒙沙尘。我沿着江水行走在河滩,希望从轻淌的河水中找到我想象的松花江,发现并印证我想象中的东北,希望在涛声中听到松花江对自己身世的讲述,希望发现一个这江水所照映下不为人所知的哈尔滨。河水静静地流淌,虽然站在江心,但我并不知道这茫然的江水,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不知道它长途跋涉中夹带了多少忧伤与欢喜,多少泥沙与尘埃,不知道它一路览过怎样的美景。我也不知这江畔的斯大林公园、高耸的抗洪纪念塔,它们沉淀着怎样惊心动魄、感人肺腑的故事,寄寓了怎样的情怀?不知下游三四百米处那座横跨江面的大桥,两岸那鳞次栉比的大厦,它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虽然在东北已数日,但我并没看到我心中的东北,我与它依然是那么遥远和陌生。

一匹马过来了。它踱着从容的步子,走到江边俯身饮水。我像所有的游人一样,赶紧掏出相机,卡嚓一声,将江水和马同时定格。在相机的屏幕上,我发现了马的瘦,棕色的皮毛,并不见光滑,甚至有些零乱。马抬起头,一会儿看看远处,一会儿看看我,双眼充满了淡淡的忧郁。看得出,它与身后的另几匹马,共同属于河滩上那个摄影棚。它们常常被游人拉去,装模作样地摆出威武的姿势,并在这日复一日的姿势摆弄中度过时日。也许它的忧郁正来自于庸常的日常生活?一匹真正意义上的马,是属于奔跑的,属于远方的。它的先辈或许当年在白山黑水之间经历过战火硝烟的洗礼,或许跨越过无边的草原和雪地,从塞外而来?不知道它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可否还有过远方的梦想?但我看到了它的忧郁,从它的一双眼睛。

一个清寒的秋晨,一江没有波澜的河水,一个孤独的旅人,一匹在江边饮水的瘦马,一双忧郁的眼睛,成了哈尔滨留给我最为久远的印象。

六、异乡的中秋月

几天的行程,感觉月亮始终不离左右,无论走到哪里,不经意一抬头,总有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天边,似乎异乡的月亮格外近人。也许这感觉缘于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每天天还没大亮就起床了,月亮还没下山;晚上六七点回来,天已大黑,月亮又已升起来了。

中秋这一天,多数人去了五大连池,我还在哈尔滨。这天清晨,我在熹徽的天明中醒来,在小笔记本上匆匆写下了几行字:“月亮越来越圆。在哈尔滨这些高耸的房顶上,发出泠泠的清辉,让人浑身清爽。前天在沈阳换车时看到它还缺了一块,昨天就几乎圆了。今天是中秋节。现在大地一片清朗,相信今天晚上的圆月将会是少见的美丽。只是身在他乡,滞留宾馆,不得与亲友共赏,玩不尽兴,不免留有淡淡的遗憾”。

可是,到了下午,天气突然阴了下去。晚上,竟满天是厚重的阴云。中秋月没有露脸。正在遗憾,忽然翻到早上写的这段话,转念一想:昨天的满月不是提前与我照会了吗?此刻的中秋月一定照临家乡的亲友去了吧?不禁欣然。

七、长白山,天池水

经延吉,至安图,再到二道白河,一步步向长白山深入。路上,白桦林一片片闪过,雪白的枝干、金黄的树叶常让人眼睛一亮。林中偶尔一两棵枫树,早已一身腥红,轻薄细小的叶片,像轻轻浮在白桦林中的蝴蝶,静静地停在白桦树的半腰,被金黄的桦树叶衬着,透着浓浓的秋意。越近长白山,关于人参的话题也越来越浓,谁能有幸遇见这长白山的精灵呢?

倒是先看到了岳桦林——一种高寒环境下变种的桦树——此时早已掉光了叶子,仅乘下光秃秃的枝干,雪白、奇崛而扭曲着,宛如金属做成,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泽,又仿佛每根枝条上都凝结着永不融化的霜雪,形成一片耀眼的银树丛林。山越往上,树越矮小,但却越充满着坚韧的力量,积聚着蓄势待发的涌动。山脚下的乱石中,半山腰的绝壁上,只要稍有土壤的地方就有它们的影子。在银环湖边,我看见一枝树根钻入了一块褐色岩石的裂缝,用粗壮的手指紧紧扎进了大地的心脏。

见到天池水,心中一个谜解开了,却同时种下了无数个谜。静悠悠的水,磅礴而起的雾,只会增加它的神秘而不是揭开她的面纱。我们交了好运,前一天山顶刚下过雪,我们上山时天却放晴了。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天池笼罩在她面纱似的云雾里,露出半张脸赏赐给我们千里迢迢来的江南寻梦客。灰褐的火山岩焦土围拥下,半潭清碧的水,波光和阳光、雪光交相辉映,从几十年米深的脚下直伸进远处神秘莫测的厚重云雾之中。它只是静静地躺着,任我们因无法按捺内心的激动而发出狂妄的叫喊与呼唤——她见过的人情世故太多,这些早己无法让她有些微的感动。鳞鳞的波光之中,她似乎始终映着一张蒙娜丽莎的笑脸,看着我们自以为狂喜至极的呐喊、唱歌和各式表演——那嘴角流露出的,是一丝嘲讽吗?是一丝感同身受的喜悦吗?还是像菩萨一样俯视人生自得其乐的陶醉呢?

池边,风吹石动,千百年如一日。

八、照在苔藓上的那缕阳光

一脚踏进原始森林,一股浓烈的蘑菇香味迎面扑来,夹杂着枯枝败叶腐烂的气息和游丝一般若有若无的果香。满眼是参天大树,粗壮的枝干上爬满密密层层的苔藓。脚下松软的枯叶铺就的路随时被枯枝挡道。一些倒在地上的枯树,已被苔藓全部占领。偶尔一两个蘑菇从倒地成泥的大树干底下钻出来,宛如这原始森林耸起耳朵,好奇地聆听我们的到来。头顶上,枝叶遮天蔽日,阳光已被那些首先出人头地的大树据为已有。大自然在这里营造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人的、属天树木们自己的世界,生、老、病、死,书写着自己的历史。

一棵刚刚枯倒的树,让天空露出了一大块。一缕阳光射进林中,格外耀眼刺目。在潮湿阴暗的深林中,它像一位不速之客,过于刺目的金色,破坏了林中柔和的光影。

九、图们江的另一边

公路与图们江并行,忽近忽远。江对岸就是朝鲜。车窗外,异国的山水、田地尽在眼底。同一片蓝天,并无两相样的世界。

但导游的话一直响在耳边,为我们描述了图们江对岸的另一种生活。导游讲起她带团在另一边的见闻。一次,她的一把普通折叠伞,被当地人们视为珍宝。当导游将它送给对方接待导游时,对方的千恩万谢,远远超出了对馈赠的感激之情。这倒不是那里的人特别看重感恩,而是物质长期匮乏过多地禁锢着人们的眼界。另一件是导游同事经历的事。一次,她带团参观了当地一个学校,学生们用最好的朝鲜民族舞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一个游客对舞蹈的孩子感兴趣,走时,送给了一个孩子一些小礼物。孩子无他物回赠,偷偷地将胸前的像章送给了他。据说以后,这个孩子和他全家人都失踪了,不知所向。懂得政治的人猜测,这些与孩子将像章相赠有关——

类似事件,导游讲了不少,虚虚实实。听者或半信半疑,或嘘唏感叹。这是导游故弄玄虚的噱头呢,还是确有其事呢?想起上世纪我们历史上的那段疯狂经历,似乎又有些真实。

正琢磨着,汽车在公路上拐过一个弯,离图们江不足百米之遥。视线一下开阔了许多,河对岸的山坡上画着一幅巨大的标语,工工整整的朝文,估计每个字都在两三米之高。我只认识两个阿拉伯数字。这时,导游给大家翻译了,原来是:“21世纪的太阳金正日将军万岁!”

我一时无语。

十、最后的人参

在东北之行的最后一站,返回的汽车就要发动了。几个妇女手捧湿漉漉的苔藓,苔藓里包裹着一把人参。在最后一次喊价中,妇女将人参价格降到了十元五棵。另一名从路边的干货店跟随着我们上车的妇女,高举几个铁皮盒子大声兜售。不一会,那些铁盒子包装精美的高丽参也降价了一大半。

怀疑、喜悦、钞票——大家谈笑着越来越便宜的人参,好像要抓住最后的机会非要将自己的旅行袋装满不可似的。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几日的行程中练就了一幅铁石心肠,对眼前的热闹无动于衷。

刚进长白山时,导游告诉我们,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在山中遇到人参,没有福气相的人,既使在山野中偶然发现人参,等他取回工具来挖时,刚刚还在的人参就已经跑了,像长着腿一样,跑到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它了。

今天的人参不再是王孙贵族们的专用品,早已走进了百姓人家。可同时,人参那种高贵、神秘的光环,也已消散殆尽。

这样的人参还是我想象中的人参吗?

这样的东北,还是我想象中的东北吗?

(2007年11月)